在宣綾靖醉倒的那一刻,慕亦弦便從旁的假山裡走了出來,而本是醉態熏熏的聞人越神采清明,哪還有半點醉意。
瞧見慕亦弦的現身,聞人越似乎早有意料,沒有半點驚訝,反倒是目光落在慕亦弦身上片刻,才道,“東帝的內息,徹底沒了?”
他能感覺到,如今的慕亦弦,體內確實再無半點內息。
“足夠護好她。”慕亦弦的答非所問,讓聞人越微是一愣,旋即卻忍俊不禁,他倒從不知,東帝竟有如此有趣的一面。
東帝莫不是還把他當做情敵,以爲他這一句,是在質疑他無力保護阿靖?
“是是是。阿靖以後,就拜託東帝了。”聞人越笑着回道,直到話音落下,才忽然鄭重地作揖拱了拱手。
見他神情鄭重認真,慕亦弦不由也斂了神情,認真地點了點頭,果斷道,“放心。”
說完,慕亦弦便將已經醉的趴在酒桌上的宣綾靖抱了起來,起身正要走,卻又忽然頓了頓腳步,別有深意地淡淡道,“聽說,西帝近年來,一直再尋桑莫的蹤跡?如今阿靖醒了,西帝有何所託,不妨問問阿靖。”
聞人越愣了愣,似乎沒料到慕亦弦會和他說這些,目光落在那被慕亦弦抱在懷中的女子片刻,才溫潤一笑,大方灑脫,“那就要辛苦東帝幾日了。”
他本意是打趣幾句,意在說他要麻煩阿靖數日,那就只能讓東帝忍痛割愛了,卻哪知,慕亦弦忽的回過頭來,探究的視線一瞬不瞬落在了他的面上。
慕亦弦定定凝着他,感慨瞬息涌現。
眼前這一世的聞人越,與上一世的他,瞧着阿靖的眼神,明顯是有不同的。
他還記得,地道中醒過來的上一世西帝,瞧着阿靖的眼神,深深濃情自心底而生,彷彿能溢出水來,彷彿跨越了無數的時間空間,沉澱地早已成了一罈淳厚的酒,無從壓抑,無從剝離,他的付出,他的深情,哪怕是互爲情敵的他,都只能尊敬,而無從言語相沖,讓他放棄。
但這一世的聞人越,明顯沒有上一世陷得深,尚能抽身而退。
也或許,是因爲宣綾靖早已告訴了他上世之事,明確的告訴了他,她還愛着慕亦弦,他才早已心生了成全,不再讓自己有其他幻想……
又或許,是別的人別的事的出現,終究還是撥動了他的心絃……
慕亦弦淡淡地斂了斂眸子,深邃的光澤在夜色中越發幽深莫測,他微虛着眸子,莫名有一股氣息蒸騰而起,他凝着聞人越,視線沉凝,似乎,又穿透了聞人越,看向了別處。
他薄脣輕動,卻吐字如咒,“放心,我會寸步不離陪着她。”再也不會放手,再也不會讓她有任何危險!
聞人越眸色微深,轉瞬又恢復如常,溫潤笑了笑,未再吱聲,瞧着慕亦弦走遠,他才從袖中取出一塊剔透明亮的生辰玉牒來,這已並非是兩年前四分五裂的那一枚,可這枚生辰玉牒他是以同樣的方法重製,卻再沒有出現當初的血痕。
而他垂首瞧着着玉牒,良久,直到慕亦弦抱着宣綾靖的身影消失在了無邊夜色中,他才溫潤一笑,笑意深沉默然,隱約,聽他呢喃道,“他會聽到的……”
他不是愚人,雖無人與他驗證,他卻也能猜到了些什麼……
更何況,不知是不是因爲那血痕的消失,他每每摩挲着這生辰玉牒時,總能……看見一些有關“他”和連姑娘的事……
偶爾恍惚,他都不知,這究竟是“他”的殘餘記憶,還是連姑娘殘留於此的執念了……
所以方纔,阿靖師妹的那一句道謝,他其實明白究竟是何意,可他只能裝作不懂,讓阿靖師妹可以輕易釋然,不再將上一世的那些記掛在心頭。
也正是隱約看到了這些,他才終於明白當初在山腹之時,連悠月那一句脫口而出的“那你爲何又不惜數十載性命要幫她……”究竟是指什麼。
……
慕亦弦抱着宣綾靖離開了風亭,一直到離開了風亭的視野,慕亦弦才發現,宣綾靖窩在他懷裡,無聲的哭泣着。
慕亦弦沒有吱聲,就一路抱着她,走在夜色中,遮掩着她的哭泣。
直到,那一句悶悶地聲音從他胸口處傳來,“阿越師兄……阿越師兄他……死了……”
一聲發出,便彷彿打開了閘,再難收住。
幽幽地聲音,悲傷沮喪地響在他的懷裡,響在着微涼的夜色中。
“在我昏迷的那兩年中,我的神思好像回到了上一世裡……”
“我看見……阿越師兄他和悠月一起幫我們來到了這一世,燭心鐲裡的靈蟲的靈力不夠,是悠月耗費了大半的靈力,而阿越師兄爲了以記憶成界,犧牲了六十年的生機……”
“六十年啊……人這一生……有時候六十年就已經是一輩子的事了……”
“阿越師兄他明知道自己必死,還是讓悠月送我們來了這一世……悠月在那一世守着他走到了盡頭,不願與他分開,才又尋到了這一世,走入了阿越師兄所化的記憶世界中……”
“靈蟲壽命太久,悠月她來這一界,其實,是來尋死的……她是想在我三年之限應劫時,隨着世界的消失,去陪阿越師兄的……”
“也許,之前的那一絲殘念,是阿越師兄僅存在這世界的生機了,卻又爲了救我……”
“……”
宣綾靖窩在慕亦弦的懷裡,許是幾分酒意,一刻不停地傾訴着,嗓音也喑啞地浸滿了悲傷。
慕亦弦早已看出了她心中有事,尤其是在前來西殊的路上,更是心事重重,只是當時阿靖不提,他便也沒有探究,如今聽着阿靖能將這些全部宣泄而來,而不是再繼續憋在心中,他心心裡,也終於稍稍安心了些。
聽着阿靖所說的這些,其實,他守着阿靖醒來的這兩年,隨着記憶的恢復,也猜到了不少。
當初斷崖邊,西帝告知他前來此界尋阿靖之時,那說話的訣別珍重語氣,那時他未曾看出,但經過了地道那一次,他又怎會辨別不出。
那時的西帝,分明是已心有死志,無比堅決。
六十年年華,轉瞬便逝,他作爲承受恩情者,只能尊重。然而,若是換做是他,他也會做到那般地步。
情之入深,如何自已。
慕亦弦默然嘆了一口氣,瞧着低泣在他懷裡,從未有過的脆弱的少女,不禁斂了斂眉,才輕聲道,“那就幫西帝,進入凝洄族吧。”
聞人越探尋桑莫蹤跡,無非是要尋到一條通往走入百迴歸心陣的陣眼之路。
阿靖既是滿心愧疚,不妨,便幫幫他們吧。
無論是連悠月,還是聞人越,他們所承的情,都無從回報……
“入凝洄?”宣綾靖低泣聲一停,疑聲道,聲音裡還帶着點哭泣太久的鼻音。
慕亦弦忙的扯過披風將她蓋住擋風,才又道,“恩,西帝近年來一直在尋桑莫蹤跡,我暗中也派人找過,但桑莫自從去無睨山看過你之後,就去遊歷了,半點蹤跡都沒留下。”
“哦。”宣綾靖喃喃應了一聲,頗有思量之意。
慕亦弦便也沒再打擾,直到宣綾靖忽然驚醒一般,從慕亦弦懷中跳了下來。
一說起陣法,她終於不再是沮喪低沉樣,眉眼熠熠動人,別有一番風華韻味。
“那要抓緊時間,我記得當初和桑莫研究百迴歸心陣時,曾大致研究過近年的內外陣陣眼距離,阿弦你可還記得,我當初說過,陣眼的位置是按着規律流動着,而算算時間,離如今時間最近的,應該只有不過兩個月的時間,那時的內外陣陣眼的距離是在可深入距離內,若再往後,內陣陣眼距離會超出範圍,怕是要等十年以上纔有機會再同時觸動內外陣陣眼,進入凝洄族!”
聽阿靖如此說,慕亦弦不由地點了點頭,若真是如此,這個時間,當真是要抓緊了!
……
決定了此法後,宣綾靖與慕亦弦隔日便直接告辭離去,直奔凝洄族那處樹林而去。
起初,聞人越見他們離開還不知是爲何,但半個月後,他突然收到了宣綾靖的一封書信,才知道他們那日急色沖沖離去,究竟是爲了什麼。
信中,隻字未提到連姑娘,只道是宣綾靖想將他們師父停在無睨山的靈體送回凝洄族落葉歸根,甚至也喚了阿九,約他在一個月之後到達凝洄族那處樹林一同爲師父送別。
但他卻知,阿靖師妹此舉,定是事先知曉了他在尋桑莫之事。
他知,這是阿靖師妹表達愧疚的辦法,他也知,他自己確實想再見連悠月一面。
阿靖師妹如此,也算正合他的心意。
連悠月,守了“他”上一世,又來了這一世,呆在他身邊那麼久,他只想再去見一見她,問一問她,她把他當做了誰,她可曾只把他當做他?
聞人越眉眼閃了閃,提了良久的筆終於落在了紙上,應了宣綾靖的邀請。
而後的一個月裡,聞人越處理政務越發的廢寢忘食,提拔官員更是大膽魄力,西殊的朝堂百官都不知自家帝王這是怎麼了,又有些擔心他龍體吃不消,多番上書勸阻。
聞人越卻統統置之不理,甚至越發認真的處理政務,不給自己留半點空閒時間去休息,去想些其他的事情……
直到一月期滿,聞人越點了幾位穩重的顧命大臣,暫代朝政,離宮而去,衆位朝臣才略略放心,原來前段時間皇上那般用心政務,是爲了離宮一段時間西殊不出亂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