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疑問並未得到立即的回答,祝勐遲疑地盯着那西南角,似在沉默間辨認。
宣綾靖抿了抿脣角凝滯下來的沉抑,不着痕跡睇給尉遲曄一個疑問的眼神。
尉遲曄更是神思微沉,眸光時不時掠過祝勐,面上雖維持着一貫的溫煦,眸底卻一片幽沉思量。
而其他衆人的目光亦是隨着祝勐這一聲疑惑、太后這一聲疑問,全全再次集中在了那沙盤之上。
看着那明明沒有太大變化的風水沙盤,宣綾靖心緒不由地飛速轉動。
沙盤的佈置,是她按照上一世師兄所說,吩咐尉遲曄佈置而出,就算她沒有親眼看着尉遲曄佈置這沙盤,也可以完全相信,尉遲曄絕不會擅自添加別的東西。
祝勐能夠看懂那風水沙盤,確實在她的預料之中。因爲當日殊月臺一見,她曾偶然看見了他放於懷中的風水羅盤,這類物件,她在師兄手裡也曾見過,所以料想這祝勐定也懂這風水堪輿之技。
但是,在他們的計劃中,祝勐的到來,只是將風水沙盤當着靜穆王與連安王的面解釋出來的人選,甚至,就算祝勐未到,尉遲曄也會想一個合情合理的說辭,帶來一名略懂風水之人。
因此,這風水沙盤中,不可能還有其他的佈置,如此而言,祝勐本不該有這“額外”的發現。
那麼,祝勐此刻的沉默思量,明顯,不該存在。
事有反常必爲妖。
宣綾靖心下暗緊,對這個渾身罩在黑衣之下的祝勐,陡然,閃過一抹冷然的探究。
就在各方俱因祝勐的突然出聲而疑惑不解,又因他的沉默而各有猜測時,祝勐沙啞的嗓音,終於再次響起。
“這沙盤——尚有玄機!”
太后擰眉,靜穆王與連安王更是沉冷,慕亦弦孤寂而嫌惡,宣綾靖驚詫而好奇,其他人警惕的垂首,只作不聞。
所有人反應各異,但心思,卻都因爲這一句話而緊緊提起。
卻見祝勐沉了沉,才又道,“沙盤西南角,只有沙土堆疊,演示了山勢水脈走向,並沒有其他佈置,所以方纔屬下沒有細看,只以爲是沙盤佈局,沒有像各府那樣暗動風水。直到剛剛不小心撞到沙盤,讓沙石細微的動了動,才讓這處顯了出來。此地,山勢渾然一體,猶如蛟龍氣勢,下有水脈蜿蜒環繞,猶如守護,顯盡潛龍在淵,騰必九天的霸氣,但……”
祝勐渾身微微震了震,才極爲凝重的開口道,“這是龍脈欣榮,連綿不絕之相,但……方纔顯露而出的,卻是這一道暗渠水勢,此暗渠從底部攔腰穿過山勢,猶如將蛟龍攔腰而斬……滅殺了……龍脈之相。”
“放肆!你竟敢胡言亂語!”應聲,太后怒不可遏,但她凜凜威儀鳳目深處,卻飛速閃過一抹銳利的思量之色!
衆人的目光隨着祝勐所指看去,沙盤那一塊山勢水脈,好似真有那麼幾分祝勐所說的意味。
一時間,靜穆王與連安王先前以爲此乃太后所爲而藏在眼底的冰冷寒芒也因祝勐這話而稍有起伏,猶疑閃爍。
如果這風水沙盤並不是僅僅只是針對他們,那他們也就不必對太后立即鋒芒相見了。
慕亦弦無聲沉寂,但目光卻沉冷如刃。
宣綾靖暗收視線,低垂眼瞼,眸底,卻重重地劃過一抹暗芒。
這祝勐,分明是在胡說八道。
可他的胡說八道,卻恰恰,解了太后之圍。
龍脈風水,她絕對沒有讓尉遲曄佈置過!而此刻竟然有幾分意味的顯現,那肯定,與祝勐那‘不小心’的一撞脫不開干係。
她讓尉遲曄所佈置的沙盤裡,獨獨沒有皇上與太后,而此刻,祝勐言中所指,卻恰恰正是皇上。
是有意,還是無意?
難道這祝勐,竟是太后的人?
宣綾靖思緒飛轉,下一刻,卻又迅速否定了自己的猜測。
太后事先並沒有除藺翔之心,如果祝勐真是太后的人,先前殊月臺卜卦之事,就斷斷不會幫靜穆王陷害藺翔。
那他此刻,又爲何要無中生有的幫太后說話?
但不管如何,宣綾靖卻知曉,她苦心設計的風水沙盤一石二鳥之計,在此刻,終究沒有達到最完美的效果。
祝勐那一番話,不管靜穆王與連安王信幾分,至少,也解了太后之圍,解了靜穆王與連安王如芒在背的危機感。
宣綾靖突然感覺這個在上一世裡不曾出現的人,有着極重的神秘感。
細細打量了一眼那黑衣白髮的分明模樣,宣綾靖又不動聲色地收回了視線,甚至迅速暗中睇給尉遲曄了一個靜觀其變的眼神。
事已至此,尉遲曄若有異動,反而會惹靜穆王起疑。
順水推舟,因勢利導,她也未必會竹籃打水一場空。
畢竟……
宣綾靖不着痕跡地看了看那散成數十小碎石的暗門,而後脣角微勾,化開眸中微浮的漣漪。
她力求完美,甚至不惜藉機離宮、暗佈陣法,才讓暗門達到預想的重量,可不僅僅只爲了讓他們炸開這暗室……
事件與時間的完美扣合,就算此刻祝勐爲太后解了圍,也未必,就能夠消除靜穆王與連安王的疑心。
畢竟,藺翔與西殊勾結意圖挑起北彌與東淵戰火之事,根本就是子虛烏有,而是靜穆王與連安王暗中誣陷。
而日後,若是籌謀得當,此次祝勐“胡說八道”爲太后解圍之事,說不定,恰恰可以成爲太后暗中主導風水沙盤之事的不容置疑的證據。
視線回落,再掃過那僵直站立,一句低啞請罪之後再無他話的祝勐,宣綾靖眸中清澈無波,再無起伏。
在她的計策之上動心思向太后示好,這祝勐,定然不曾與靜穆王說過。
另懷心思的幕僚,看來,是故意借靜穆王接近太后咯?
就且看看,祝勐,究竟想做什麼吧。
想及此,宣綾靖終不再關心那沙盤之事,只做局外之人。就算雙鵰之事達不成,也算是除去了藺翔,不虧。
宣綾靖此刻心緒無波,太后卻是起伏不定。
因爲祝勐的“無意”舉動,只有她們二人看得清楚。
太后絕非愚笨之人,又怎會看不出這祝勐竟是在幫她。
先前的情勢對她而言,極爲不利,除了她與皇兒,其他東淵皇室均爲受害者,這讓靜穆王與連安王如何不芒刺在背,如何還忍得去等一擊即中的機會。若非有祝勐這一“額外”解釋,很有可能,她這六年來辛辛苦苦制衡的各方力量就此開始最爲猛烈的碰撞!
而祝勐這一說,分明在這短短轉瞬之間就將她也拉入了受害者之列。
同爲受害之人,甚至是更爲直接的毀壞天子龍氣之舉,比之其他各王府的影響府內風水之事更爲嚴重。
如此一比,連安王與靜穆王定會暫且放下此事乃她暗中吩咐藺翔所爲的戒心。
這祝勐,分明是靜穆王的幕僚,怎麼會幫她說話呢?
太后本就多疑,此刻祝勐這番舉動,立時引起了太后心頭的狐疑猜測。
良久,太后才壓了壓眸底流轉的幽光,面上卻鳳怒猶存,威儀凜冽,“藺翔竟如此歹毒!實在可憎!竟敢如此咒我東淵皇室!”
衆人被太后的怒意震懾,都紛紛垂首不語。
倒是慕亦弦突然走近那沙盤,頎長的身影,在幽暗燭火的映照下,拉開一道暗沉的身影,隨着燭火搖曳輕晃,宛如渾身凝實的冷厲,幽冷懾人。
他的聲音更是猶如生鐵寒劍,不帶一絲暖意,甚至帶着絲絲難以察覺的戾氣,“此物,該毀!”
說着,他深邃好似看不清的瞳眸裡乍然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孤寂,目光如箭,指向祝勐,“怎麼毀?”
祝勐渾身輕微冷顫,又迅速剋制壓下,才啞聲道,“直接震毀整個沙盤底部,便可讓沙盤從根部徹底瓦解。”
祝勐話音一落,慕亦弦如玉般剔透修長的雙手剎那按在沙盤兩端的木質底盤,只聽得細碎成羣的咔嚓聲響,不足三息,那木質底盤碎裂成粉,隨着失去支撐的沙土礫石一齊灑落在地。
整個陰冷詭譎的風水沙盤霎那間,成了散落在地的沙石土堆,再無半分風水樣貌。
宣綾靖怔怔看着那燭火陰影下的背影,好似恍然間看見了那決然站在北彌城下,眸冷無情的弒天殺神!
不對!
前一世,除了追殺北彌皇室時,慕亦弦從未有過如此恐怖凜冽的戾氣殺意。
而剛剛,自從來到這暗室,自從看見這風水沙盤,慕亦弦便是極爲嫌惡而冷厲。
他,對風水之事,不喜?
宣綾靖不由愣了愣,上一世,她不曾借師兄之手用過風水之事,倒是完全不知慕亦弦竟對風水之說如此嫌惡。
就在宣綾靖愣神之時,慕亦弦卻已從沙盤之處迴轉,立於太后身前,略一躬身,沉冷道,“太后,臣弟有事需要月寧郡主相幫,臣弟與月寧郡主就先行告退了。”
此刻雖是恭敬,可他渾身戾氣殺意尚未全消,太后沉默地看了看他,隨後,竟然再沒多質疑探究的看向宣綾靖半眼,便點頭容許他們先行告退了。
不着痕跡看了一眼那徹底被毀的風水沙盤,宣綾靖也心知,這天術府暗室裡的風水沙盤風波,表面上也該落下帷幕了。
恰恰聽聞慕亦弦此言,頓時想起先前牢中慕亦弦欲言又止提及之事,不由地飛速遞給尉遲曄一個他能領會的眼神,而後才向着太后施禮告退。
迎着漫天雨霧,三道身影匆匆離開了天術府,消失在了濃郁的夜色之中,也消失在了接下來可想而知的暗流涌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