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殊此日,正下着細密的小雨,雨線綿綿,頗有幾分靜謐。
連悠月神色怯怯,似有心虛,正端着早膳往聞人越的屋子走去。
她小臉有些淺白,像是沒有睡好,神情更是有些疲憊倦意浮在眉眼之間。
宣綾靖派來保護她的侍衛本是想幫她,可連悠月卻固執地要自己端着。
到達正屋時,連悠月先是偷偷瞧了一眼聞人越的氣色,才端着早膳走入了屋內。
聞人越面色仍是蒼白慘淡,額上不停滲着細密的汗珠,連悠月不知他是否還承受着什麼痛苦,可時常看他不着痕跡地皺皺眉,她的心便是擔心到控制不住地發顫。
早膳是容易消化的小米粥,而其中,還摻雜着她的血,不過混入了小米粥內,此刻早已看不見痕跡。
連悠月扶着聞人越坐起,肌膚的碰觸,仍能感覺到他渾身透骨的冰冷。
連悠月眉眼不禁輕顫,急得有些紅潤。
聞人越不想她太過擔心,只能勉強地勾出幾絲笑容,示意她自己並無大礙。
喂聞人越喝小米粥的過程中,連悠月一直沒怎麼說話,除卻要將湯匙喂到聞人越脣邊時,她幾乎一直微垂着頭。
不過她素來本也十分怯懦羞赧,聞人越並未覺得有何異樣。
直到一碗小米粥喂完,連悠月收拾着準備離開時,眼神有幾分期待與急切地掃了一眼他的面色。
而同時,聞人越感覺脣齒間又是殘存着幾分澀味,還有一股淡淡的暖意自脣齒間往身體內蔓延。
就和……昨晚他喝完那碗湯時的感覺一模一樣。
聞人越不禁有些疑惑的蹙了蹙眉。
可一見他皺眉,連悠月頓時心肝一顫,嗓音都帶了幾分不安,自責地道,“是……沒有熬好嗎?”
連悠月自是害怕他會發覺不對,故而一直有些緊張,一見他皺眉,頓時不安忐忑,仿若被抓了包。
聞人越不知她的心思,見她如此敏感又自責的神情,自是不好再說這小米粥有何問題。
而接下來的一日三餐,連悠月總會尋個機會,偷偷將她的血摻入膳食之中。
聞人越也只能感覺每次吃完後,脣齒間總是殘留着淡淡的澀意與暖意,但因爲極淺,他的身體也沒有特別明顯的變化,所以他並沒有察覺什麼異常。
只是每次喂他用膳之時,連悠月總是含着幾分期待又急切的神情打量他,讓他感覺有些疑惑。
連悠月那神情,彷彿在期待着他快些好起來,這本沒有什麼,可那眼神裡,似乎還氤氳着一絲淡淡的疑惑,仿若在自問,怎麼還不見好轉呢?
她的眸子太過純粹而清澈,神情根本沒有什麼遮掩,以至於聞人越根本沒有多想其他,只道她是聽聞他有解決的辦法後,一直期待着他快些好些來。
故而,這日用完晚膳後,聞人越淺笑着安撫她道,“別擔心,不要着急,夏至時,我一定會破除此術的。”
“嗯,殿下一定會恢復的!”哪知,連悠月卻是睜着大大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似在回答他的話,又似在自行賭咒!
聞人越瞧着她這般可愛又天真的神情,情不自禁地笑了笑,眉眼狹長,透出幾分柔和,彷彿滿身的虛弱與疼痛都一瞬消失了蹤跡。
可連悠月站起身來時,卻是忽然踉蹌了幾步,好在被那侍衛眼疾手快地扶住,纔沒摔倒在地上。
起先一直揹着光,而連悠月又時常垂着頭,聞人越不曾注意到連悠月的面色,此刻這一踉蹌,聞人越纔看清。
連悠月小臉慘淡失色,尋不到點點紅潤,眉眼間還浮着絲絲疲憊倦色,一副精神不濟的模樣,竟是和他一樣,滿是狼狽虛弱。
聞人越不禁皺了眉,心下頓時有些歉疚,只道是連悠月這數日照顧他所致,急忙道,“請個大夫來給連姑娘調養調養身子。”
“不,不用了。”連悠月心裡頓時緊張起來,忙得阻止道,她繞了繞衣角,才囁囁地道,“我……我只是昨晚沒有睡好,今晚好好休息就沒事了。”
聞人越有些遲疑地盯着她的面色,卻見她勉強擠出一抹笑容來,似乎是想證明自己沒事。
見她如此,聞人越也只好暫時打消了請大夫的念頭,讓那侍衛好好照顧連悠月。
……
而殷杬這處,他們三人已經趕到了另一處地方。
這裡是一間偏僻的小院,但四周隱在暗處的守衛,卻十分嚴密,都是殷杬的人。
此刻,薄薄暮色之中,殷杬正站在一處憑欄前。
他手中還拿着那一枚生辰玉牒,雖看不到神情,但從其周身氣息,都能感覺十分陰沉不悅。
李輕歌詫異地瞧了一眼她師父拿在手中之物,卻見其上,依稀有四條紅痕像是活物一般,在那玉塊之中極其緩慢的遊走,而且依稀,那紅痕裡還透着幾分金色。
而這玉塊的表面,已經變成了花臉貓一般,烏泱泱裡夾雜着幾塊斑駁,可在那斑駁之處,卻透出了這玉塊的本身色澤,剔透碧綠,一看便是上等的好玉。
碧綠之中,便是這奇怪的狀似活物又透着金色的紅痕,仍在緩慢的遊走。
“師父,這裡面是什麼,怎麼如此奇怪,好像還在遊動?”李輕歌不解地問道。
殷杬陰沉地盯着那玉牒,捏着那玉牒的手卻暗暗加了幾分力道,顯得骨節有些蒼白。
“不知道。”沉默了一會兒,殷杬才陰沉莫名地道,“看來,時間不多了。”
李輕歌頓了頓,但感覺此刻師父的情緒有些不對勁,她便也沒再多問。
她剛要轉身離開,卻見她師父忽的轉過身來。
而此刻,殷杬的帽檐並沒有和往常一樣拉得很下,面對着面,她能清清楚楚看清殷杬的這張蒼白到近乎有些病態的臉。
可她卻並不覺得這臉張有什麼不妥,反而覺得很是俊朗。
這就是她的師父啊,是她黑暗的人生中,明亮的一束光,刺透了漫天的黑暗,爲她帶來了光明。
初見師父時,她的世界還是一片漆黑,那時候她就無數次幻想過師父的相貌。
後來,師父治好了她的眼睛,讓她看見了這個世界,可師父卻始終帶着斗篷,她熟悉他的聲音,可卻從不知他的相貌。
她偷偷畫了無數張他的畫像,可始終不願隨意幻想一副容顏,覺得那是褻瀆,故而每一副畫像,都是面目空白。
她因爲自幼失明,一直飽受欺負,就連她親生母親父親,都將她鎖在一個小院裡,不管不顧,任憑丫鬟僕人欺負。
是師父給了她光明,給了她生命的轉折,讓她從那個小院裡獲得了自由,故而師父問她想要什麼時,她不假思索地說出了藏在心中多年的憤恨,她想要權勢!
她以爲她最想要的,就是權勢,將那些欺負過她的人一個一個踩在腳底,包括,她的親生父親!
可那日,終於得償所願看見了師父的相貌後,師父忽然問她的那句話,卻讓她忽然迷茫了。
師父說,“可他若從頭到尾皆是作戲,你這一場,可就輸透了。”
她發現,就算當真輸透了,似乎,也無所謂了……
她發現,權勢於她,好像並不是最重要的……
她發現,她真正的執念,好像,其實是……
這給了她光明,給了她新生,又教會了諸多事情的……師父。
李輕歌神思沉迷思量間,卻忽然感覺眼角傳來一抹溫熱的觸感。
她回過神來,才驚異的發覺,她師父的指腹正摩挲在她的眼角,神情是他從未見過的柔和,仿若想起了他藏在心底深處最爲溫柔的東西。
她怔了怔,敏感地意識到師父此刻的神情,並不是因她而起,可她卻並沒有躲開,對於師父的碰觸,她似乎也並不反感,反而,有一種隱隱的期待。
師父的手,不同於她幻想的冰涼,不同於他整個人的陰沉,反而十分溫熱。
李輕歌思緒不禁有些迷離與恍惚,可恍惚間,她依稀聽到她師父好像在說些什麼。
“……盛宴……要開始了……阿杼姐姐……”
李輕歌並未聽得太清,神思迷離間,她不禁下意識地喚道,“師父。”
可這一聲,卻猛的驚醒了殷杬恍惚的神思,殷杬神色一斂,再不見絲毫柔和,摩挲在李輕歌眼角的手也刷的抽了回來。
殷杬抽離的太快,溫熱感猛的消失,李輕歌不禁有些失落的感覺眼角觸感的消失,卻也漸漸回過了神來。
卻見殷杬又帶好了斗篷,整個人沉在陰影夜色中,陰冷又透着幾分詭譎。
而因爲情緒的失控與迷離,他們並未注意到,方纔那一幕,正巧落在了連安王的眼中。
連安王本是準備來找殷杬,卻不想剛好撞見了這一幕,不過他是個過來人,雖然沒有聽到他們的低語,但卻能看出些問題來。
看來,李輕歌的眉眼,應該是和某個人十分相似,才讓這陰沉沉的殷杬都一瞬失了神,滿是柔和。
見此,連安王越發肯定了當初的猜測,殷杬曾說,他的目的是爲一個人,看來,並不假。
至於那個人是不是死在十五圍困北彌那件事情中,他卻並不能肯定,因爲他可以確定,殷杬的目的,絕不只是顛覆十五的帝位。
至少,那西殊太子的生辰玉牒便足以說明問題。
想到生辰玉牒的事情,連安王眸底不禁劃過一抹深色,暗鷹前去取遺詔,按着速度,今晚亥時之前,應該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