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出生,他便是一個沒有名字的人。
自記事,他便已經流浪在了街頭,食百家飯,睡天地牀,餐風露宿,這樣的日子,他已經捱了十年了。
這一年的冬天,竟是前所未有的嚴寒,雪上加霜的是,他平日裡“借宿”的破廟也被一夥強盜搶了。
被那羣強盜毆打的疼痛在身體的每一處叫囂着,他支撐着渾渾噩噩的身子,一步一步漫無目的地挪着。
寒風刺骨,雪花落在裸露在外的肌膚上,讓他渾身控制不住的顫抖,他渾身又僵又疼,幾乎麻木,眼前漸漸昏暗的光線,讓他一度猜測,自己是不是終於堅持不下去了。
路過一個避風的角落時,他看見一隻凍得渾身瑟瑟發抖的野狗正蜷縮在牆腳下,那一刻,他彷彿看見了自己,活着那樣的苟且,那樣狼狽不堪。
他累了,真的累了,腿僵硬地再也挪不動了,心累的也想要停止跳動了,他明明還只是一個十歲的孩子,思想卻已經老成的如同一個垂垂遲暮的老人。
他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挪到了牆角下,把那隻野狗抱入了懷中,互相取着暖,思緒空餘之處,他瞟了一眼這堵高牆,看起來像是個大戶人家,他不由得胡思亂想,若是明早他與這隻野狗都死了,不知這大戶人家會不會發發善心,給他們一張席子裹了屍首,也好過曝屍雪地了。
這十年來,他不止一次地質疑着自己,這麼苟延殘喘地活着究竟有沒有意義,是不是應該像那些偶爾路過他身邊,用極度嫌惡的語氣說着“這乞丐怎麼還活着”、“早死早超生”、“活着真是晦氣”的人說的這般,他應該去死?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早些死去,可他心底卻仍存着一絲想要活下去的念頭,沒有活着去做些什麼的志向,僅僅只是覺得……應該活着……
十年的渾渾噩噩,他一直不知心底這一絲想要活着的念頭因何而生,甚至有時也會自嘲自諷地賤罵自己幾句賴活,直到這一晚,那一抹如同梨花清冷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簾中,他才知道,他心底的那一絲活頭,到底是什麼。
那是一種不甘心,不甘枉來一世,無人知曉,不甘渾噩一生,無人記掛。
那人看見他的第一句話,說的也是和旁人一樣嫌惡的話,“這裡怎麼有個小乞丐,還和野狗抱在一起。”
但下面的話,卻表露了她的面冷心善,“大哥,讓人死在家門口晦氣,帶進去讓他泡個澡暖暖身子吧。”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進的院子,也不知道自己失去意識了有多久,等他醒來時,他只知道渾身暖洋洋的,是他活了這麼久,從來沒有感受過的,他泡在一個只有大戶人家的少爺小姐才能泡澡的精美浴桶裡,花瓣的馨香讓他心中忽的生出一種慌張,他太髒了,會弄髒這些花瓣的。
他匆忙抓起了自己破破爛爛的衣服攏在身上,水滴答滴答地浸溼了衣服往下淌着。
然後,他便聽見那熟悉的嫌惡聲。
“哎呀,你這個小乞丐,怎麼弄得滿屋子的水!”
以及緊接着的面冷心善,“趕緊脫了,喏,這衣服給你的,趕緊把身上擦乾了換上。”
然後,是“砰”的一聲,合上門的聲音。
直到那人走了,他纔敢擡起頭來,小心翼翼地盯着門看了許久,才按着那道清冷的聲音所說,擦乾了身上,又用他的破舊的衣服仔仔細細把地板擦乾淨了,纔敢換上那一身他從不敢想的新衣裳,生怕弄出一個小褶子,讓那人又說出嫌惡他的話來。
他惴惴不安地一直拉着衣服,生怕有哪一處歪了,走到外面時,他還來不及說話,那道清冷的聲音又對着他道,“你肚子叫好久了,可吵死了,快把這些吃了。”
然後,他被按着坐在正正規規的桌椅前,面前,是一碗熱騰騰的面,熱氣撲的他的臉都控制不住的紅了起來。
然後,他聽見那道清冷的聲音裡傳出的一絲笑意。
“哎呀,果然還是個孩子,這麼容易害羞,肚子餓了叫,不是很正常嘛。”儼然忘了她也不過只比她大四五歲。
他剛想解釋一下他不是害羞,可想到她聲音裡的那一絲笑意,他又默認了,那一絲笑,他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就是感覺很暖很暖,比那滾燙的暖水澡還要暖,彷彿空洞了十年的心,一下子被什麼填滿了。
後來,他才知道,那是一種滿足,有人認真認真對待他,和他說話,會因爲他產生除了嫌惡以外的情緒,是他渾渾噩噩這十年來,心底深處一直奢望的念頭。
而爲了這一絲滿足,他便決定以一生報之。
所以,等那道清冷的聲音告訴他說,“好了,帶上這些走吧,可別炫耀惹了別人眼紅搶了,我可不是善人會再給你。”
他沒有求她收留他,沉思的太深也忘了說一句謝謝,就呆呆愣愣走出了那一方小院,走入了天寒地凍中。
他不傻,知道她是在提醒他財不露白,所以走出院門後,他雖然滿心的不忍,還是找了塊泥濘地,在裡面打了好幾個滾,把那一身新衣服的生生弄成了污垢滿身,再看不出一丁點兒光彩來。
因爲他要活着,而且,還要長長久久的活着。
活着守護她,哪怕她不知曉。
他繞到這座府邸的前院看了牌匾,知道了是藺府,又從街坊鄰居那兒好幾番打聽,才終於知曉了那道清冷聲音的閨名。
藺瀾杼。
從那以後,他就一直躲在藺府的周圍,只要藺瀾杼離府,他都會偷偷跟着,他知道自己的力量微不足道,但至少,也要盡全力保護她,哪怕是付出性命。
他暗暗守了藺瀾杼一年,趴在狗洞的洞眼裡,看見她行了及笄禮,收到了她大哥送她的及笄禮,那清淺一笑,讓他不知所措地沉迷了進去,以致於竟被他們發現了蹤跡。
“哎,怎麼是你,你怎麼又弄得像個乞丐模樣了?不是給你了好幾件衣服麼?”
像個乞丐模樣?
難道在她心裡,我並不是乞丐嘛?
他承認,那一瞬間,他的關注點跑偏了,甚至還帶着點小雀躍。
隨後,意識到她和他大哥居高臨下站在他面前,他慌得手足無措爬了起來,拼命撣着身上的灰,這一年的暗中守護中,他知道,她很愛乾淨,而現在,他太髒了。
“我……剛剛摔了一跤,衣服……衣服弄髒了……”
他不知道自己解釋了些什麼,只是看着她面上一閃而過的忍俊不禁,他那一刻便覺得,哪怕自己的回答像個小丑,他也願意。
可緊接着,一把利劍卻逼近了他的脖子,森森寒氣讓他下意識地一頓哆嗦。
“你跟了瀾杼一年,想幹什麼?”
她的大哥怎麼會知道?
他聽聞這一聲質問時,心底瞬間驚慌,而藺瀾杼面上的驚訝卻比他更濃,道,“大哥,你說什麼?”
“我剛算了算他的命相,發現他竟暗中偷窺了你一年多!”
她大哥的回答,讓他渾身一抖,彷彿又回到了當初那一個快要絕望的冬夜,冷得徹骨。
而這一刻,他的絕望並不是來自於他大哥的壓迫與脖子上利劍的威脅,而是,他怕,從她的聲音裡,聽出憤怒與誤解!
“我不是!”他慌忙大吼了一句,只知道不能讓她誤解,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我只是怕她有威脅!外面,外面壞人很多!”
藺瀾杼先是愣了好一會兒,卻忽然走到了他面前,臉上的清冷彷彿劃開了,浮現了他從未見過的感嘆與無奈。
她摸了摸他的頭,而他的第一反應是,微微後撤了一步,怕髒了她的手,可還是遲了些,讓她碰到了。
那一刻,他不禁滿是懊惱,昨日應該去河裡好好洗洗的。
“聽着,你只是一直活得太過絕望和孤冷,所以哪怕只是一點點的溫暖,都會讓他感覺格外厚重與珍貴,其實我給你的,只是一點點力所能及,微不足道的,並不需要你感恩戴德,你還小,出去好好闖蕩一番,會有作爲的。”
這是他第一次聽她如此溫柔的說話,可卻比那般嫌惡又清冷的聲音更讓他覺得冷,因爲,這些話,雖然溫柔,卻是在趕他走!
於是,他第一次鼓足了勇氣大聲而堅定的反駁,“我不管是微不足道還是厚重珍貴,我只知道,我偶爾也會遇見對我施以援手的好心人,可他們看我的眼神,和你不一樣!”
“你雖然話裡總在嫌惡我,可只要是對我說話,你的眼睛總是乾淨的看着我,不是憐憫,不是自我標榜,這樣讓我覺得,我活得真實!活得尊重!我也是可以活着的……”
可看着她忽然驚楞住的表情,他所有的錚錚言辭都熄了下去,忽然變得有些惴惴不安,“我……我不會打擾到你的,我……我就呆在外面,呆在角落裡,可以嗎?我能保護你!”
他充滿祈求和希望地仰頭看着她,看的脖子都酸了,可她沒有迴應,他也不想低迴去。
良久,久到長時間架在脖子上的利劍都在肌膚上壓出了一道血痕來,藺瀾杼才驚呼一聲地道,“大哥,收劍收劍,這小孩都受傷了!”
等到藺翔收了劍,藺瀾杼才細細定了他好一會兒,才終於嘆了一口氣,又摸了摸他的頭。
“你這孩子,怎麼連活着的希望都寄託在別人身上,這讓人怎麼放心讓你離開,要是你死在別處了,豈不是我的罪過了?”
“不是,不是這個意思!”他一聽,慌得解釋道,他不是在拿自己的命威脅她,唯獨她萬萬不能誤會。
看着他手忙腳亂地解釋,藺瀾杼終於恢復了清冷的面龐,忍俊不禁笑了笑,纔不顧他髒亂地拍了拍他的肩,道,“好吧,被你賴上了,那你做我們的弟弟吧,你叫什麼?”
“我……沒有名字。”
“啊?那叫你阿緣吧,相見就是緣,恩,既然是我們的弟弟了,那就和我們姓了,藺緣,哎,大哥,你覺得好聽嗎?”
藺緣如置夢中,思緒呆滯,只知道呆愣地點頭,完全不知怎麼忽然變成了認親,可他心底卻是雀躍又欣喜的,聽着她清冷的聲音飄蕩在風中,只覺耳畔彷彿奏着一曲動聽的樂曲,讓他心曠神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