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張潛有些摸不着頭腦,不知何意。
然而數十年的相處,他已經形成了一種習慣,對父親所言的每一句話都必往心裡去,雖然老人性格有些古怪,然而神志卻十分的清楚,一言一行自有他的道理,此刻無端說出這麼一句話來,加上之前那種茫然又偏於凝重的神情,讓張潛心頭也籠罩了一絲陰霾,輕聲問道:“誰來了?”
“你附耳過來。”老人微微擺了擺手。
張潛越發覺得狐疑,舉目看來看門外,一片風雨卻無半個人影,但還是依言做了,躬下身去。
“觀天之道,執天之行,盡矣。故天有五賊,見之者昌。五賊在心,施行於天,宇宙在乎手,萬化生乎身……”老人讓他附上耳來,而後張嘴念出一段經文來,這聲音雖然有氣無力,然而每一個音節都像洪鐘大呂一般,從耳中灌入心間,一時間體內體外皆是這聲音,連一步之隔的風雨都聽不見了。
“天性,人也;人心,機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
“天發殺機,移星易宿;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天人合發,萬化定基。”
如今正直道宗年間,天下敬道門爲天地之師,道學昌盛,連書院之中都要學《道德》《南華》等經,而世間仙術更是以此爲源,因此更受人追捧,張潛耳目渲染自然也有所知,雖然這段經文有諸多不解之處,然而立意觀點他卻能聽的明白,與道德之文相去甚遠,卻也不能說相互矛盾,只是立意背道而馳。
道德經有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爲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爲之名曰:大。”
此爲大道,又有言之:“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因此人在大道之前因心存敬畏,而人修仙以求長生,也是追尋大道,然而這斷經文之中,種種所言,諸如執天之行,施行於天,確實將人與天道並存,甚至凌駕之上,觀其言知其意,不覺駭然。
對於人所言之的大道,張潛並無太多敬畏,因此也不覺得這經文太過大逆不道。
他更在乎的是眼前日子,簡單倒衣食住行,迎來送往,一個整日爲生活操勞的人是沒有那閒工夫揣摩那虛無縹緲的東西的,他不知道父親給他念這麼一片經文所謂何意,然而聽到後面“性有巧拙,可以伏藏”那一句時卻忽然覺得有些熟悉,心中一忖豁然開朗,這正是父親當初所授武經中的一句,亦是其主旨。
“以此爲主旨融合《靈樞》《素問》二書之言,正是那套武學的由來!”張潛心頭琢磨,不由訝然。
這篇經文通篇所言有四百餘字,父親之前所授武學僅僅只是其中一言,爲鍛鍊皮肉之術,而往下繼續推敲,還可衍生出更深層次的東西,諸如筋骨、臟腑、血髓、穴竅的練法,只是如今時間緊迫,張潛也只能看清一絲輪廓,想要將其中法門完全推敲出來,不僅需要揣摩,恐怕還需他一步步走至那種境界才能領會。
“以此經爲骨,以靈樞素問爲血肉,自可衍生無上法門,此法名:道淵!”
張九德解釋一句,卻不知張潛早已看透其中玄機,而後一字一句的說道:“切記,法不傳六耳。”
張潛隱隱覺得《道淵》之名頗有深意,然而此時風聲鶴唳、山雨欲來,也沒有時間細細推敲,而後沒等他點頭,張九德已經將手輕飄飄的探出,形似槁木抽枝,然而速度快到張潛都未能察覺,便覺那指尖已經點到自己胸腹正中線、臍上六寸之處,正是巨闕穴所在之位,主藏肺腑之潮氣,募送心經氣血。
醫理之中便是如此而言,若是通俗解釋,此穴位的作用就是將人食五穀之精微轉化爲氣血。
若遇飲食失調,五穀轉化不暢,生胸悶、嘔吐的症狀,鍼砭此穴有奇效。
張潛不知道父親爲何突然來此一手,但卻沒有抵制,也是無能爲力,他自以爲習武數年之久,力氣、速度都要快過尋常人許多,然而在張九德面前,就像是被放慢了一般,眼睜睜的看着那枯槁的指尖點到自己身上,那一層單薄的麻衣頓時被穿透,而後覺得一陣疼痛,如遭雷噬,渾身上下使不出一絲力氣來。
而後便覺一陣暖流自痛處蔓延開來,那巨闕穴內的氣血竟然旋轉起來,如同渦流一般。
初逢此變,張潛只覺得噁心想吐,而後歇上幾息時間,又覺得腹中一空,飢餓難耐,然而渾身氣力卻莫名強了幾分,正是那巨闕穴突生變化所致,張潛熟知醫理自然不覺奇怪,只是不知父親用何種手段,竟然使得自己這巨闕穴的生理機能比以往強了數十倍,這種手段簡直堪比自然造化,近乎於仙!
張潛先前被一下點中巨闕穴,癱坐在地上,此時慢慢回過氣來,擡起頭看去。
只覺得張九德那熟悉無比的模樣此時看在眼中竟然極爲的陌生,這還是自己所熟知的父親嗎?
他突然想起了今日楊繼業與他所說的那番話,此時想來卻覺得這廝眼光真是毒辣,連自己一直都被矇在鼓裡,然而卻被他看透了一絲玄機,還真應了當局者清旁觀者迷那句話,然而他此時根本沒有心思去想什麼前因後果,也沒功夫長感嘆這世事無常,數十年的平靜至此打破,絕非父親一時興起。
顯然有事情發生!
張潛並不知道自己隨父親遷來這古廟村是何時、何因。
但是自從知事以來,張潛行走人世之間,見過無數家庭,兩相對比之下,不難發現自己父子二人與旁人的不同之處,只是不想多問,父親對過去一言不提自有他的道理與苦衷,他卻是一個明白人。
然而此時觀父親言行舉止、神色情緒,張潛心頭有些猜測。
父親攜自己隱居此處,恐怕是爲了避禍,至於此禍具體是指什麼,他卻是不知。
“可曾記住?”張九德復問一遍,自然是指他先前所言。
張潛點了點頭,一拂身上灰塵,站了起來。
“記住便好,你且離去,勿回此地!”張九德言語簡單,卻不容辯駁。
眼下之境,雖然還是風平浪靜,甚至毫無顯跡,然而張潛卻已經感受到了那種撲面而來危機,根本不需要張九德一番危言聳聽來說服他,只是心頭仍放不下,畢竟在他眼前是朝夕相處十幾年的父親,怎能丟下他孑然一身而去,雙拳緊握、眉頭微皺、一語不言,半晌也難作出決定,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啊。
“當你無法改變這個結局的時候,你就要試着去接受,因爲只有接受之後,你才明白如何去反抗!”張九德怒斥一句,神色之中隱現焦慮,而後擡眼一看天邊,雖未睜眼,卻似瞭然。
神色之中更多了一分凝重。
張潛自知先前荒唐草率了一些,也不再多言,頓首拜道:“孩兒拜別父親!”
未等他說完,張九德忽然伸手,在虛空之中連連勾畫,轉瞬一道符籙憑空而成,四周寒風涌動,那符籙似細線連着的風箏一般,飄搖不止,而後見他指尖一頓,那符籙頓時打在了楊玄後背衣襟上。
“去罷!”張九德輕斥一聲,而後抓着張潛背後衣襟,隨手一扔。
張潛只覺得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掃中,整個人似稻草一樣飛起,未等他定住心神整個人已經在山崖之上,那破敗的小廟在風雨之中逐漸模糊,敞開的破門中還有一絲燭火傳出,隱隱可見其中枯坐的人影,張潛眼眶有些溼潤,卻被風雨迷了眼睛,在看不清那熟悉之處,便也罷了,收回目光打量起周遭環境。
這一看頓時心驚,只見自己懸於虛空之中,身下便是怪石嶙峋的山坳。
張潛沒料到父親這力氣竟然如此恐怖,簡直不像常人,隨便一扔竟然將自己甩出了幾十丈遠。
父子二人曾經居住的古廟在那半山腰上,山勢雖然不算陡峭,然而這般摔進山溝裡,必然有死無生,沒等他緩過勁來,只覺得一陣狂風憑空而生,將自己團團裹住,徹骨的寒冷瀰漫全身,四周風雨迷茫,就像一個厚厚的繭子,一股無孔不入的氣流讓他呼吸都顯得無比困難,而後覺得身受巨力衝撞,近乎散架。
風雨之中,一道白浪破空而去,猶如隕石一般,將那遮天的雨幕都撕扯出了一個滴水不入的甬道。
狂風逝去,天地間才恢復片刻平靜。
須臾之後,天邊又有烏雲壓來,絲絲細雨轉瞬連成一柱,又過一兩個呼吸,便似瓢潑。
風雨之中似有一人自天邊而來,腳下如踩天梯,一路所至之處,風雨避讓雷電虯結,猶如神蹟。
而那人的腳步始終不緊不慢,雍容而淡定。
他身穿山川河澤紫綬仙衣,齊肩圓領、大襟闊袖、長可及足,束金鑲玉嵌東珠帶,頭戴紫金鏤雲紋盤龍高冠,眉目間秉承了無盡的榮華與威嚴,狂風暴雨都無法將他身上沾溼一絲,亦或是掀起一片衣角。
彷彿這人走到哪裡,就是這一方天地的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