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後殿的靜憩齋裡清風徐徐,老樹葉子在屋前打下一片斑駁陰影,倒顯得不是那麼的悶熱。
書案上擺着一盤炒蝦黃兒、鹹肉絲兒、醬扒豬蹄子,零零種種八-九盤小碟,除了一鉢冬瓜蓮子湯,其餘都是大葷大油。楚鄒着一襲銀勝綾綢團領袍子,交領潔白,衣袖刺華蟲,玉冠束髮,端端地坐在紫檀木雕西番蓮紋椅上,不動聲色地用着膳。少年生得俊美冷淡,指骨修長,用飯不出一點聲響,隨他的父皇一樣舉止間彰顯清貴。
二十來歲的侍膳太監大柱子立在一旁,默默勾着腦袋看他,眼裡是有些幸災樂禍的。就是存心給小子上這些大魚大肉,便是皇后娘娘看見了,怎麼着,盤盤都是好菜,湯也清,涼菜也不缺,找不出錯處。反正他皇四子也從來不會去告狀。
看他的筷子在小麟子那盤涼菜上頓了頓,忍不住就微聳肩膀,小太監喂狗吃的哩。
楚鄒眼梢餘光默默瞥見,便窺見他眼裡一絲得意。他再看眼前的涼菜,醬糊糊一團,看了半天原來是筍絲拌海蜇皮兒,興許是爲了好看,又在表面撒了一層香菜末子,綴一朵小花添顏色。不倫不類,離譜可笑。
他曉得這羣勢力的太監在故意損自己,眼前卻忽地掠過那天看到的小尿炕子。近日宮中都在風傳御膳房進了個四歲小太監,生得伶俐討喜像個女娃兒。他自從當年叫三哥把狗送去那破院子,就再沒關注過她的生活了,猜應該是兩太監用什麼法子求了戚世忠,把她明晃晃帶出來露臉了。
他再看那盤菜,原本是不想動筷子的,鬼使神差就掂起來一縷嚐了嚐。拌了鎮江老醋與幾勺芝麻油,酸香中帶着一點微辣,又自有一分食物原汁的清甜,夏日吃了倒很覺開胃爽口。這陣子母后迷上畫圓長柱大座瓶,他已經好久沒改善伙食了,看着這般醜陋不起眼,味道竟是出挑得叫他停不下。
他不自覺又掂了一筷子,但見那太監又聳肩膀,不曉得是個什麼意思。他便拿起手邊一本書擋着臉,一邊吃,一邊只顧兩眼盯着書,作漫無目的地掂出筷子,一點點把盤子吃乾淨了。
侍膳太監一路上晃頭晃腦心情好,前腳剛跨進門檻,小麟子就屁顛顛迎了上來。給遞了杯清甜的冰橘子水,眼巴巴地仰着下巴問他:“柱子哥哥,我的涼菜碟子呢?”
侍膳太監一口喝下去,只覺得暑意頓散,掀開食盒子叫她自己看。
她趴腰兒一看,只剩下一朵小花兒了,小臉上就得瑟起來。
下一回又接着做,隔三差五地往那大柱子的食盒子裡放。
明眼人都知道皇四子這幾年都吃不上好的,豬肘子燜爛了外表看着油汁噴香,其實戳進去是帶酸的;那鹹肉絲兒翻炒了不知道有幾回,偏給他用新鮮小尖椒一打顏色,看上去就像是新做的……甭想在御膳房這裡討得好處。
他吃小太監的,那是因爲他沒啥可吃。但既是小麟子做得不亦樂乎,要送也就給送過去。反正除了第一回,後面倒是不見得皇四子有多喜歡,只不過是一邊看書一邊吃,哪盤菜夠着他筷子,他就胡亂掂哪盤菜。偏太監們心眼毒,回回把那喂狗兒的涼菜往他跟前擺罷了。
小麟子倒是得了天大的鼓勵,難得有主子肯賞臉吃她的菜,總算自己也是個“差事上的”了。每天樂此不疲,忽而拌上個棒棒雞,忽而淋一盤香辣雪耳小醉蝦,反正也沒人管束她,她自己看着什麼討喜,就撿着什麼顏色放進去。小啞巴狗是她的試菜師傅,嚼着好吃了聳聳狗毛啞吠兩聲,那就可以裝盤子進食盒了。
逮着人問她:“小麟子,今兒你家柿子爺又點你菜啦?”
她會很鄭重地點着下巴告訴你:“嗯,近日他吃上火氣兒了,我給他拌盤青瓜條兒祛祛燥。”
因爲打小三歲去了勢,聲音清澤裡帶着點女娃氣,聽着叫人兩耳舒坦。倒是得了她那老太監陸安海的真傳,看看菜盤子便能揣摩出主子的心性。頭一回在奉天門看見小順子嘴裡叫着:“柿皇子”,便自個兒把楚鄒當成了主子爺,叫起“柿子爺”來膩膩的倍兒親。
又因爲手腳勤快、人小沒啥心眼,大夥兒也都喜歡她,混熟了時常便帶她去內廷各宮裡送個膳。
那內廷與外朝就好像兩個世界,在外朝,出御膳茶房的門檻,舉目就能看見巍峨矗立的奉天殿與建及殿。外朝的天空是空曠而高遠的,陽光下她眯着眼睛仰一仰頭都是莊嚴肅穆。而內廷裡宮巷子幽幽窄窄,宮門對着宮門,宮宮都住着娘娘。娘娘們她不得臉瞧不見,每次只能夠躲在宮門後靜靜等着。
進宮有進宮的規矩,腳板不許踩門檻,那是大不敬和沒教養。不是站在外頭,就是擱腳杵在裡頭。她不敢站在裡頭,實在滿院子嬌嬌俏俏的宮女子叫她害怕。
她們生得真是美極,穿淡紫翠綠的褙子裙子,頭上戴着花兒,臉上塗着胭脂和脣紅。很愛笑,笑起來的時候只把紅紅的嘴角抿起來,用帕子遮着鼻子和牙齒,身子彎一彎有如春花蕩漾。她倚在門邊看得眼目滯滯,頭一回看見除了男人和太監之外的人種,心中只覺得光怪陸離,像多看幾眼便能被她們一羣招去魂兒。
但躲着是沒有用的,她們的眼睛往四下裡顧盼,總能夠在一排弓着蝦米背的送膳太監身後發現她。就像發現了天大的稀奇似的,她們把她圍在中間看,帶着香香的手指捏她的小臉蛋:“喲,瞧瞧這可憐見的,像個小丫頭似的。”
“嗤嗤嗤——小太監伢子,你叫什麼呀?”
把她的太監帽耳朵翻上去,摸她毛絨絨的頭髮和小耳朵,有時候還故意想掏她的褲襠兒。她把兩腿並得緊緊的,聳着肩膀皺眉頭,嘴上卻說不出話兒來。心裡好像一羣小螞蟻在爬,那胭脂香粉薰得她雲裡霧裡,道一聲:“我再也不來和你們玩兒了。”呼啦啦就往宮門外逃跑,留下身後一陣青春漫笑。
但你若以爲她們天生是這樣親切祥和那就錯了,揹着人的時候她們還有另一張面孔吶。她有時候一個人穿梭在宮牆下閒轉悠,就看到景仁宮的大宮女錦秀立在景曜門邊,叫身旁一個小宮女煽另一個小宮女的臉,因爲她打翻了二公主的首飾盒子。還看到過施淑妃宮裡一個大姑姑用雞毛撣子打小宮女,說她成心看施淑妃不得寵,故意不把桌子抹乾淨,打得小宮女瘦肩膀一抖縮一抖縮,還不敢哭。
宮女子果然都如陸老頭兒說的,都是一羣不能惹的幺蛾子,她得躲得遠遠的哩。她就甚少去內廷,對那裡不存多少的興致。
七月中旬的天,忽而暴曬得狗吐舌頭,忽而陰沉沉的叫人往骨頭裡滲。一片烏雲堆下來,從南到北穿涼風,劈柴的小高子給她紮了個大鳥風箏,小麟子不會放,自己揪着繩把子在東筒子巷裡慢悠悠走。繩子勻得不夠長,她怕力氣不夠被風吹走了抓不住,剛剛越過十米宮牆冒個大鳥翅,看着倒顯得蔫了吧唧好生滑稽。
八歲的楚鄒着一襲束腰收身的墨青色斜襟袍,少年英姿翩長地打外朝方向過來。在聖濟殿看了一整下午的書,正準備從這裡過去坤寧宮後門練練功,擡頭就與她打了個照面。
又得是三個月過去了,小東西耷拉着一身略寬的太監袍,太監帽耳朵在風中撲簌簌的。底下露出個白皙的小臉蛋,兩隻烏眼珠子又澄又亮,還能清晰找見小時候的影子。這會兒猛然看見自己,嚇得呆立在路中央,眼睛卻專注地看着自己,倒不見得有低頭。
他猜她認識自己,但一定不是這麼多年了還記得,她可沒那個良心暖肺。一定是哪個太監指着自己對她說過什麼,比如害死過人的那些舊陰晦。他便冷漠地大步往前頭走。
她立刻並腿簌簌地退在路旁,低着個小腦袋,滿面的奴相。兩指頭卻依舊攥着她的小破風箏,並沒有按禮制搭下來,冷不丁讓他憶起聖寵將逝前那破院子裡的一幕。躲在門扇子後面嚇得尿褲子了,手上也捨不得把他的風箏線鬆開。
楚鄒瞥了一眼小麟子緊閉的小腿兒,不自禁又想起她幼年時候的模樣。一個人傻呆地躺在破炕頭上,小腿窩子肉墩墩的,蹬在他臉上時軟綿綿如沐在雲中。他那時候就喜歡趴在她旁邊叫她蹬,但尿起褲子了就很討厭。
“咳,本皇子近日的涼菜碟子都是你做的?”
應該是無聊,想聽聽看她長大後的聲音。
“唔,是小奴給柿皇子做的。”小麟子勾着頭不敢看他,不是因爲他生得實在是冷俊漂亮,而是因爲她根本是有心機的。曉得太監們都不喜歡他,他一定少有好吃的,自己的涼菜碟子得賞臉的機會才能大。
柿……
他蹙眉,猜着就是小順子了,那太監口沒遮攔這麼多年不改,鎮日大喇喇地滿宮裡喊自己柿皇子。
楚鄒說:“以後少放點醬油,保持點原色纔好吃。”走兩步:“不要總在菜面上墜小花,那是女孩兒家家才幹的活,雞絲少放點,筍絲兒多添些,夏天吃不進肉……也不要擱那麼多辣子,本皇子吃了上火氣。”
他想起來一個不帶停的說一個,她畢恭畢敬地垂着腦袋聽,聽到他挑了這麼多刺兒,好像默默地有些沮喪起來。
他又有些不落意,怕一會兒又給她嚇出尿來,這會兒一條東筒子直通南北,可沒石獅子給她擋道。他身爲一個皇子更不可能爲她一個下奴做這些。
又怕她自此不做,默了默,這會兒身上沒什麼可打賞的,就把手心裡捻的兩顆核桃扔在地上了:“這是你主子爺賞你的,做得還不錯,今後要勤快些,別三五不時地斷盤子。”
呼——熟悉又陌生的“你主子爺”,快步走,沒興致從她身上再想起那些被塵封的年歲。
“是,主子爺。”她聽他默認了自己做聽差,臉上的表情倒是舒緩了。那被他捻得油光發亮的核桃滾到她腳下,她腳趾頭蠕了蠕,見他走遠了,便蹲下來把它撿起。
“硜硜硜,”他走到盡頭拐角處,怎麼聽見砸石頭的聲音。側目回頭一看,得,不曉得哪裡撿來個尖石頭,正把那捻了幾個月,好容易才油光發亮的核桃砸碎了。指頭往裡摳了摳,摳出來兩片核桃肉送進了小嘴裡。
……罷,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看看那隻長毛矮尾巴的京巴犬吧。
第二天大柱子過來送膳,便是一盤少了醬油和辣子的雞絲鮮筍,顏色酥黃中夾帶着翠綠,雖然依舊忘記了不許墜小花朵,但已經比前幾回賞心悅目多了。
他又照常拿起一本書邊看邊吃,掂了一筷子下去,怎麼有點硬。斜眼一看,裡頭埋着塊奶黃的糖糕兒吶,小巴結狗,甜的埋在鹹的底下,叫他怎麼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