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子時三刻,天烏壓壓的,悶雷陣陣,墨雲暗沉,如同此時此刻整個大奕王朝即將要翻滾的暗涌。
京城四月的天,到了夜裡頭還是涼。西二長街上梆子打過一慢三快,夜風掠過磚石地上的輕塵,跟着人的腳尖兒繞,走路的都不敢回頭看,生怕夜半三更身後隨來甚麼鬼魂。
一座百多年曆史的禁宮,紅牆黃瓦的,帝王氣一弱,那彎彎弄弄裡藏着的不好東西便似要趁機生亂。
“瀰瀰麻麻轟——”養心殿旁的偏殿裡,僧人祈禱的聲音低渾如鍾,天塌地陷一樣的緊迫。壓制着暗裡作祟的邪崇,亦催着那打更太監的腳步颼颼。
這是個闔宮不眠的夜晚,儘管沒有人宣張到底出了甚麼事。
正殿的金磚地上匍着幾排人,低着頭悄無聲息。萬禧皇后帶着東西六宮的嬪妃們與莊貴妃在龍牀邊上跪了一地,摒着哭腔,連聲音都不敢發,心口怦怦跳。
幾名德高望重的老太醫跪在牀前施針,小心翼翼。龍牀上的隆豐皇帝面色如土灰,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臉有些浮腫,三十七歲,依稀可見昔日楚氏皇族的清貴。
許久了,太醫拔針。
一旁的莊貴妃急切要迎上前去,被萬禧皇后微微瞪了一眼,她忙又頓住了身形。
萬禧皇后斂起慍色,問太醫:“怎樣了,可能熬過這一劫?”
太醫搖搖頭。
回天乏術啊。大奕王朝走了近二百年,近兩代下來的皇帝沒一個活過三十五歲。隆豐皇帝十一歲登基,打小身體就一直不太好,早兩個月前就開始尿血了,腿上也是一摁一個洞。腎氣上的病,二十歲上就開始,一直用藥吊着。倒是勤勉朝政的,奈何命短福薄,去歲江南鬧了一場大災,這一來二去就徹底愁垮了。
見太醫搖頭,一地跪着的嬪妃們頓時掩不住哀傷,萋萋又哭。
“都住嘴,還沒到哭的時候。”被萬禧皇后壓抑着厲聲喝住。
她是十七歲和皇帝大婚的,現年皇帝走了,她也才三十九歲,要論傷心,最傷心的該屬是她。也曾怨恨過他後來頻納妃嬪,或是幾夜留宿誰誰宮中,但是一想到他即將英年早逝,沒有人會比自己更絕望。
然而現在不能倒下,皇帝沒有留下任何子嗣,須得趁他這時候還有一口氣,當機立斷地把儲君之事定下來。
她揮退了東西六宮的多餘妃嬪,只留下翊坤宮的莊貴妃。當然,她對莊貴妃的臉色是並不好看的。這個妖精,她虧空了皇帝多少精血。
“應扶齊王楚曻,齊王乃聖上一母同胞,自幼聰穎好學、驍勇善戰,這些年立下不少戰功,可堪重任。眼下鬚髮疾書召他立刻從高麗回朝……在這之前,宮中之事除卻我等衆人,對外暫且隱瞞不報。”紫檀雕蝙蝠銜佩紋扶手椅上,萬禧皇后這麼說着,看了一眼身旁的內閣首輔左進森。
左進森六十餘歲年紀,聞言顫顫點頭,深以爲然——皇帝無子,不扶自己親弟弟還扶誰?
莊貴妃拭着眼淚輕語反駁:“姐姐說得是,但莫要忘記京中還有肅王、慶王幾位王爺,他們能善罷甘休?只怕等不到齊王回來,朝中就要亂了套。要嬪妾說,宗親裡只有裕親王爲太后嫡出,眼下沒有誰人比他更名正言順。”
一番話說得萬禧皇后陰了臉。好個人走茶涼,皇帝這還沒嚥氣呢,她莊貴妃倒急着爲自個打算起來了,枉費皇帝這些年對她那般縱慣。
說起來,今上隆豐皇帝並非太后嫡出。當年太后多年膝下無子,便從彼時的許惠妃身邊過繼了皇長子楚旭,又過了八年後才生下自己的太子楚昂。先帝駕崩前楚旭時年十一,太子楚昂僅兩歲,爲了大奕江山社稷,遂將儲君之位禪給皇長子楚旭,封太子楚昂爲裕親王,改年號隆豐。如今楚旭將薨,便是把皇位還給正值英年的裕親王楚昂,其實也在情理之中。
但莊貴妃可沒般大義,她這麼說,只是因爲她的表妹嫁的正是裕親王,姻親關係相連,她怎樣都不吃虧。
萬禧皇后剛想要張嘴呵斥——“都給朕……住口。”龍牀上忽然傳來動靜,很沙啞,但依然可以聽得出聖怒。
“嘩啦——”夜空劃過一道閃電,天際瞬時亮如白晝。那光透過雕飾的宮窗,照在隆豐皇帝三十多歲瘦削而略帶浮腫的臉龐,透出一股將死的青紫。
想他年輕時候的意氣風發,這樣看着只叫人悲哀。
衆人噤聲,擡眸望過去。
他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氣,然後沉重地想要支起手來,但是失敗了。
萬禧皇后示意,太醫連忙施針下去,久久的,他才說出來一段話:“朕繼位二十六載,二十六年間事事躬親,夜不成眠,勤勉朝政,奈何天不憐眷,弱體難支,以致國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責也。弟裕親王楚昂,恪守君臣本分,矜矜業業,可堪重擔。朕去後……咳、咳咳咳……朕去後,內閣衆臣須得傾心輔佐之,以將太-祖太宗之基業,繼續發、發揚光大……”
此時的隆豐皇帝神思很清明,他許是知道自己爲時不多,已在這昏迷的時間內把諸事權衡清楚。
齊王雖與自己同爲許惠妃所出,但年紀最幼,且性情直爽,擅打殺而弱智謀。若扶他上位,諸王必定難服,屆時一定會把裕親王推出來,大奕要亂,自己將愧對列祖列宗。
而如果扶裕親王,以裕親王這些年謙恭隱捺的性子,看在自己多年對他厚待與臨死前禪位的份上,至少會對齊王網開一面,並保諸王安分……何況這帝位,即便自己再不承認,原本也是應該屬於他楚昂的。現下還了他,將來史冊上也能給自己多留一點英明。
隆豐皇帝說着,重重地喘了幾口氣。分明偏殿那邊的僧人還在“靡靡摩摩”地唱,怎麼感覺整個寢殿內卻異常安靜,只餘下他的呼吸聲。
一下一下揪着人的心,生怕忽然就斷了。這和情-愛、和君臣沒有關係,是天子之尊於天下世人的承託,託不住,天就要塌。
萬禧凝着皇帝依舊俊朗的側臉,眼淚掉下來。用力咬住顫抖的脣,紅着眼眶站起來走到外殿。
“奉皇上旨意……即刻就出宮接人吧!”她的語氣裡有隱匿的怨,攥了攥寬大的綢袖,又狠聲道:“傳令皇城禁衛軍恪守四門,今夜任何人不準出紕漏,違者拿命是問,連坐罪責!”
大太監張福諾諾地應了聲:“奴才遵旨。”弓着腰急急地踅下臺階。
這邊廂繼續施針的施針,煎藥的煎藥。
養心殿外跪了長長的一地,六宮妃嬪哪裡敢離去。夜,滲幽幽的,如同她們的命運。
大奕王朝有嬪妃殉葬之禮,今夜之後慘淡淒涼。
唉。張太監看了一眼,嘆口氣出去了。
“駕——”
十幾騎駿馬在夜色中匆匆趕往西亭子街的裕親王府。
這會兒已是丑時過半,街上打梆子的又敲了幾聲,空蕩蕩幾無行人。
西亭子街清悄悄的,這條街上住着先帝留下的幾個皇子,裕親王是先太后嫡出,其餘的肅王、慶王等都不是。
幾個王府沐浴在藹藹的夜色中,但今天晚上恐怕沒有哪一個府上的主子能夠睡得着。都在宮中布着眼線,這樣大的變故他們哪裡會不曉得,恐怕各個都在心裡打着怎樣的算盤。
果然,老太監張福帶着十幾名禁軍護衛剛下到王府門前,裕王府漆紅大門上的獅子銅鎖就見晃了晃,大門吱嘎打開。
管家太監何榮碎步疾疾走進正院,裕親王楚昂隨後披着衣袍趕出來。
是個二十八-九的謙俊男子,五官約莫和皇帝有幾分相似,都是楚氏皇族的清貴與冷淡。拜了一拜,叫家僕擺上香案,張太監也不多廢話,念起諭旨。
“……臣弟惶恐,豈堪聖眷!”裕親王雙手很沉重地接過明黃的聖旨。
隨後那屋子裡便傳出來年輕婦人的哭啼,身影漸近,端莊婉秀,姿容賢淑。
嚶嚶泣道:“王爺,此事萬萬不可,你再去宮中求求皇上……”
被他喝了一句:“婦道人家懂得甚麼。”
嘴上呵斥,自己的臉上卻不見得有歡喜,叫張福道:“有勞張公公,容本王前去換件衣裳。”
“王爺不必多慮。”張太監將他目中悽色收入眼底,不由暗自腹誹,也難怪皇上臨死前這樣託付,別個王爺恐怕不知道多麼巴不得呢,也就是他裕親王夫婦,寧守着自家王府過小日子。
心裡這麼想,面上卻無動靜,勾着腰站在院中央的一棵青松下等待。
後院守夜的太監已把房門打開,點了一盞昏蒙的燈。黃花梨嵌雲石羅漢牀邊跪着十歲的郡主和九歲的大世子,牀上睡着個小男孩,約莫四歲上下,半夜裡把褥子踢開,露出來豐俊可人的小模樣。
三個皆爲裕王妃所出。
其餘的偏院裡陸陸續續也點起了燈盞,傳來幼兒的嚶泣,那是側妃張氏與通房殷氏生下的庶子庶女。今夜整座王府人人膽戰心驚。
今上生性多疑,年長王爺九歲。太后逝世得早,這些年王爺爲了保命,娶妻納妾,謙恭低調,豈料到頭來依舊逃不過這一劫。
裕王妃心裡就跟刀割了一樣難受,她恐怕隆豐皇帝大行之前要先替齊王清除障礙,只是用帕子拭着淚眼道:“此番前去宮中,必定凶多吉少,若是王爺去了不歸,這一院子的女人孩子可怎生是好?”
怎生是好?若自己去而不歸,其餘諸子又豈能苟活?
裕親王背過身去,輕輕咬着牙隱忍:“我帶一個嫡子進宮,看在孩子的份上,興許能讓他明白我並不存爭權奪位之心。倘若過了明日未時仍無消息,剩下的一子你且交與管家,由他送出順承門外。你自己……且好生珍重。”
他聲音也如姿容清貴,冷幽幽的聽不出喜怒哀樂。王妃萋萋哭,淚眼婆娑地看着地上的大世子,還有牀上睡着的小兒。
九歲的世子楚祁跪爬到父王腿前,揚起雅俊的臉龐,嗚咽泣道:“父親帶兒子前去,弟弟尚幼,且把他留在母親身邊。”
裕親王無動於衷,只對王妃淡淡道:“由你自己選吧。選了哪個都是你自個的決定,日後都不要怪本王。”
王妃看了看大兒子,瑩白的指尖落在小兒稚嫩的臉蛋上,忽而一狠心,抱起來使勁地親了親。
“帝王薄情,稚子或能博些許憐意,王爺帶鄒兒走吧……把櫃子裡的翡翠鑲金長命鎖拿來,給小世子戴上。”她哽咽着。
“是。”丫鬟低聲領命。
楚鄒睡得深沉,夢中還在記掛着下午未曾抓住的蛐蛐,濃密的睫毛微微輕顫着,絲毫不知大人們正在給自己做的決定。
王妃給他戴上長命鎖,然後裕親王走過來,幾乎是閉着眼睛把兒子抱了過去。
老太監張福帶着一行人匆匆往外走。
裕王妃追到門外:“十三歲上與王爺成親,相濡以沫十三載,不到萬不得已時刻,我都在府裡等你回來——”
裕親王高高跨坐上馬背,背影筆管條直,宛若未曾聽聞。喝一聲“駕”,便頭也不回往內廷打馬。
偏院裡終於哭聲一片。
兒子在懷裡暖暖的,小孩子天生火氣大。他待看不到妻子了,這才兜住那俊秀的小臉蛋,繾綣地在耳鬢蹭了蹭。
生得真是好看,像他,容長瓜子臉兒,眼角弧度微微向上。小小年紀就已有了一股冷芒氣宇,微蹙的眉頭又讓人覺得性情寡柔。
裕親王親他,兜在他小袍上的指骨不自覺緊了一緊。
“嘩啦——”天空一道閃電劃過,緊接着嘀嘀嗒嗒迅速落下來豆大的雨點。他用雨衣罩住父子二個人,就這樣一路抱着去往皇宮。
生自皇家的男子向來面冷,命運如履薄冰,多活一日都像是上天的賞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