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梨聽了就愣住,盆兒端在手裡忘了擱。小姐妹們倒也只是玩笑,沒真想把誰人與那廢太子沾邊,再俊美他也是個被皇帝厭棄的邪,熄了油燈便止了話頭。
她一晚上卻心突突的睡不着了,眨巴着眼兒翻來覆去,腦袋裡都是楚鄒那副孤瘦往殿中走去的背影,還有他十四歲箍住自己咬嘴兒的萋惶與迷離。翻了二夜眼底下就起了青影。
未末的景仁宮裡,樂工手上琵琶輕盈,張貴妃慪了大半天的氣纔剛剛消解。今兒早上去乾清宮裡給皇帝爺請安,康妃錦秀恰好也在,正說着給她慶生的事。倒好,逮着皇帝最近勞神憔悴,便說要改玄武門對面的萬歲山過壽了。明面上是陪皇帝去納涼,但她一個宮女擡上去的妃子倒是有這臉面,過個生日還把排場擺到了萬歲山,便是當年的孫皇后也沒這般折騰。
張貴妃心裡頭不痛快,回來後就尋藉口擼了杯子。想當年怎麼就被她一個妮子得了逞,想來想去戚世忠那老謀深算的定脫不了干係,這麼多年沒正經幫過自己一回,手下那兩雙胞胎乾兒子倒是跟在錦秀後頭轉了。
二公主楚池瞅着母妃不高興,午睡後便拉着楚鄺一道過來陪說話。楚鄺雖不耐煩進內廷,但還是孝順的。張貴妃最寶貝她這個兒子,打小更是想法設法地爲他鋪盡了路,看見兒子相貌堂堂地站在自己跟前,心情果然舒坦了不少。
二十一歲的楚鄺,在漠北戰場上鍛鍊了幾年,身高一下子拔到了近八尺,肩膀也寬,腿健如鬆。婦人年歲一長就把兒子當做畢生的傑作般愛羨,叫楚鄺轉過去給太醫叩叩腰,問:“院判大人給瞧着,看骨頭上的傷可長結實了?”
老太醫在楚鄺的腰脊骨上下一叩,恭敬答:“回貴妃,骨正康泰,應無甚麼大礙了。”
“腿也給敲敲看。”張貴妃又說。
看二哥像個猴兒一樣被折騰,楚池忍不住就好笑:“母妃也是夠了,這般小心翼翼,還不就是怕哥哥傷着了身子抱不了孫兒,其他還能有什麼?”
她自小養尊處優,又在她父皇跟前愛撒嬌,楚昂對她多有縱慣。如今長大了性格張揚,什麼話兒都敢說,什麼公子哥兒也瞧不上,眼看十六了還是大姑娘困在宮裡沒婆家。
可不就是想抱孫子了怎的?張貴妃戳她:“看熱鬧不閒事大,你懂什麼?病在初時不看,等病根着體就來不及了,老四那哮喘可不就是這麼落下的。”
四哥在宮裡就是個諱莫如深的存在,提起來他那些事兒總帶着幾分難堪,楚池就吐吐舌頭不說話。
“嘶啦——”隔着花梨木的鏤空架子,左端間裡陸梨和兩個粗使宮女正在整理着楚鄺幼時的衣裳。
張貴妃寶貝兒子,打小穿過的就沒捨得扔,都留着做紀念。這不過些日子得搬王府了,沒法兒只得收拾出來一些棄掉。宮裡頭講迷信,衣物不穿了得用剪刀剪一小口,再撕開來一道縫,證明主人和這件衣裳不再有關係。有尚衣監太監專撿舊衣裳,偷偷送去宮外的估衣鋪子賣,一身皇家正氣也就帶不走了。
陸梨手上輕響,張貴妃也不介意,只叫她在邊上整理着,自己看着倒也能添些回憶。
喜娟坐在一旁,見她眼底有倦憊,不由關切道:“可是昨兒沒睡好?別太拼了。”
陸梨支着耳朵聽外邊動靜,老二自小陰鷙狡黠,一雙眼睛能把人望穿,她生怕楚鄺會認出自己,隔着這鏤空的格子心裡頭略有些發慌。但躲着是沒法兒的,在宮裡遲早都要碰到,她便又叮囑自己要大方泰定。乍然聽喜娟說話,忙回神應道:“是昨兒夜裡蚊子多,翻來覆去吵着了。”
“給你的薄荷膏你沒用着?”喜娟低聲問,又道:“我聽小翠說尚服姑姑給你騰小爐子了,連廢太子那狗都扎窩不走。我瞧着你這回是考定了,改日也叫我嚐嚐。”
小翠那張嘴真是逮啥話兒張口就說,陸梨應“好呀”,兩個人相視抿了抿嘴角。
說起來膳食,自從端午那次與吳全有擦肩而過,最近給尚服局送來的飯菜都會比旁幾個局微妙地豐富一些。陸梨便猜着吳爸爸應該認出自己了,他不單獨關照她一個,全部都關照了,也不會叫人起疑。陸梨心裡愛戴他,下回小姚子幫忙弄食材時,又給銀子叫他去買了兩包豁嘴花生,說給他孝敬掌事兒的,小姚子自然感激不盡。她打小胃口好,那食物吸收進去便在該長的地方長了肉,看着雖瘦,膚色和臉頰卻韻致,像能夠掐出水兒。
張貴妃隔着櫺花格子瞅見眼裡,便特意把話題引過去,對兒子道:“瞧瞧這些衣裳,就可曉得你幼年有多調皮,這宮裡頭的皇子制服都是實針實線的好物,恁好也經不住你折騰。”
楚鄺順勢望過去,愛看不看地瞥了一眼:“母妃提那些陳年爛穀子的事兒做甚麼。”
他是不愛追憶少年的,打小就被老四壓在頭頂喘不過氣,如今風水輪流,再想起那些年被閒置的皇子光陰就不愛提。習慣性把眼神收回,怎得掠過陸梨身上,忽然又不自覺再看去一眼。然後就發現了不一樣。
陸梨着一襲水藍斜襟宮裙正在剪剪子,微微低垂着眼簾,楚鄺看了便想起那天鹹安門外晃過的倩影。那日驚鴻一瞥,一直都以爲是自己恍惚,今日這般再一偶遇,倒叫他不免注意起來。
張貴妃自然也捕捉到了,嘴上不拆穿,心裡頭卻暗解氣——總算把這小子拿了一回。那丫頭看着身子好,但能成事叫他開了竅、曉得了箇中的味道,再叫他相看貴女千金,他便不會這樣油鹽不進了。
當下只作是不知,走過格子後問陸梨:“都拾掇得怎樣了?”
陸梨連忙起身施禮:“回娘娘,大件的都整理好了,大約三四天就能結束。”
張貴妃睨了眼她姣好的身段,讚賞地點點頭:“速度倒是快的。”看沙漏,見時辰已走到申時,便道:“那今兒就到這吧,剩下的悠着來。這陣子辛苦你幾個,林嬤嬤,把湯賞了她們喝吧。”
二公主忙在外頭打岔:“這湯可是尚食局那邊專程給母妃煮的,裡頭加了燕窩和野靈芝。母妃近日勞神難寢,連午膳都沒用上,倒賞了她幾個奴婢。”
張貴妃抖了抖華麗袖管,揩起一件老二的小袍:“我這陣子口裡寡淡,吃甚麼都無味。偏胃裡又忌諱,不像你們,能換着花樣的喝冰鎮。尚食局倒是孝敬,但翻來覆去多少年總不過那幾樣,再好的也叫我喝膩味了。”
宮裡當差久了的都知道,張貴妃年輕時性子活潑熱辣,胃裡頭也喜進大補之物,從前陸安海就沒少給她張羅人蔘鹿茸。但她如今年已四十,可不再似從前受得住,靈芝燕窩冬日用下倒好,夏天吃多了可有損無益。
陸梨在旁默默聽了,便啓聲道:“夏日調理宜清宜淡,娘娘若是不喜靈芝燕窩,可改喝綠豆粳米羹兒。這陣子蓮葉鮮嫩,切成細絲兒融在粥羮裡,粳米補益,綠豆清熱理氣,蓮葉還能醒脾開胃。若再加些百合蜂蜜,味道就更潤口了。”
她聲音清清的,甚懂說話。也不說尚食局這麼做不對,只說蓮葉粥更好,一席話表了誠心又不把人得罪。
張貴妃巴不得她說些話再引起老二注意呢,聽了便問她:“喲,瞧這小嘴兒一套一套的。你一個尚服局的小宮女,這些調理上的功夫都是誰人教你的?”
楚鄺聽及此,暗暗支起耳朵,用眼角餘光睨着陸梨。
他身高甚偉岸,略厚的上脣使得他看上去總像帶着一抹挑釁,那陰影隔着櫺花格子也似能把人罩住。
飲食上的功夫是小麟子太監的軟肋,三個皇子爺最是瞭解。陸梨按捺下心中緊張,偏不動聲色地由他看着。她想往上爬,回宮裡的目的就是靜悄悄不打擾的爬上去,然後纔能有機會報仇哩。
便應聲道:“回娘娘,奴婢老家門前就是個荷潭,盛夏裡孃親常做這道粥。姥爺是個藥郎中,孃親因此懂些醫理,這些都是她從前教與奴婢的。”
原是良家小戶出身。張貴妃雍容上便盛了笑意:“倒是個乖巧伶俐的,我聽柳尚服說,你們局子裡有個宮女改進了做胭脂綿的方法,做的點心也叫人貪嘴,說得可就是你麼?”
“是尚宮大人與尚服嬤嬤教導得好。”陸梨欠了欠聲默然。
楚鄺的眼神便黯淡下去,她這般氣定神閒地說着自己的身世,在母妃跟前討好獻功着,倒與從前那蠢了吧唧的小太監絲毫不像——那太監被他看一眼都心慌臉紅,心地兒也純得像張薄紙。
楚鄺對小麟子的感情是不深的,生不生死與不死頂多就是擱心裡一剎那,世間有相似之人也不奇怪。當下便冷漠地掃了眼陸梨,對張貴妃道:“既是母妃已無事,那兒臣便先告辭了。”
難得看兒子這般沉定,張貴妃心情甚妙,也不擔心他下回不來,這便放了他走。
她近陣子吃得不爽利,額面也生出熱紅點,夜裡頭卸了妝遇皇帝過來看見,可不又是變相把他往錦秀那頭推麼?當下便對陸梨道:“既是有這樣手藝,那這件事兒便交給你了。趕明兒把粥熬出來叫本宮嚐嚐,缺甚麼便自個去尚食局、再不就是御膳房裡要,就傳是本宮吩咐的,沒人敢爲難你。”
那雍貴妝容上含着親和笑意,不似幼年時候見到的樣子,笑起來也像隔着一層含沙射影的膜。叫陸梨頗感意外,陸梨可不曉得她正對自己打着什麼主意,連忙恭身謝恩。張貴妃便叫嬤嬤打賞了她一枚珠花,那櫻花兒綴着瑩白的珍珠可亮眼,把一旁戳腳子站班的宮女們好一臉羨慕。
門外頭過來請午安的李蘭蘭正在等通傳,看見這一幕,便對孫凡真吭了吭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