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嚶嚶~~”宋玉妍還在委屈地嗚咽着。孫皇后也不看張貴妃,只轉而問楚鄒道:“方纔你可是欺負妹妹了?”
“我沒有。”楚鄒抿着小嘴重複。
楚鄺在一旁插話:“我都看見了,他的手指頭現下還溼着吶!”
孫皇后一看,兒子果然正悄悄地把指頭往袖子裡藏。既是已被楚鄺說穿,就不好再袒護他了,便叫李嬤嬤拿來短尺,當衆打了兩下。
“啪、啪”,那薄韌的尺子打在四歲孩童的手面上,脆生生也是疼痛。楚鄒支着肩膀硬撐,扭過頭去瞪楚鄺。
楚鄺也不甘示弱。
張貴妃揣自個兒子:“快去哄妹妹,哄好了妹妹四弟就不用捱打了。”給使眼色。
楚鄺就去握宋玉妍的手,楚鄺生得很英武,帶着幾分天生的冷鷙。宋玉妍淚眼婆娑中看了他兩眼,淚珠子就一點點收住了,粉嫩手指頭勾住楚鄺,呢呢喃喃地自說自話。
張貴妃得意起來:“喲,這兩小的還挺有緣。”
楚妙謙和地陪着笑,心裡謹記公爹的教誨,在東宮之儲未確定下來之前,先莫與宮中的任何一個主位走得太近。
“殿下們都可愛極了。”楚妙圓潤地褒獎着,接過楚妍抱進自己懷裡。
孫皇后是有些不悅的,這麼多年了,她張氏還總不忘時時來搶自己的風頭。見施淑妃豔羨地看着淨俊粉嫩的宋玉柔,目光像定住一樣移不開,便對她柔聲道:“皇上近日待你恩寵有加,該有的過不了多久你也會有,不用羨慕。”
“是,臣妾謝皇后娘娘恩典。”施淑妃霎時臉紅到了脖子根,惶愧低下頭來,潔白的後頸上一枚紅痕掩不住。
當天晚上楚昂正準備去永和宮前,就聽說她身子不舒服了。遂便折去許久沒去的殷德妃處,在她的延禧宮裡歇下,這之後宮中的侍寢又恢復了先前的清淡。這是後話。
便說此刻,女人孩子一多就顯得鬧騰,孫皇后便叫錦秀和小順子領出去玩。
錦秀恭敬地應了一聲,帶着大大小小一羣往漢白玉臺階下走。
交泰殿下的廣場前,錦秀蹲着給楚池剝新疆進貢來的巴坦木。奶-白的堅果子,咬進去又香又脆,還能泛白脂。兩歲的楚池牙咬不碎,急得腳丫子一跳一跳。錦秀便用隨身帶的小錐子給她碾,着一襲淡橙色的宮裝,坐到殿前的廊檐下,鋪一方乾淨的帕子。自到張貴妃宮裡當差後,因着飲食與心境變化,如今的錦秀看起來比從前在東筒子盡頭的旮旯院裡明媚多了。
楚鄒在邊上瞄她的臉和脖子,錦秀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略帶緊張地問:“殿下在看什麼?”
楚昂盯着她上翹的眼梢:“你把帶辣椒和孜然味兒的田雞腿給池妹妹吃,她母妃沒打你?”
原來是這事,錦秀噗嗤一笑:“那田雞腿兒我頭先悄悄試過味道了,又給送回去重新換了一盒。”
她衝他眨了眨媚亮的眼睛,對他的態度並不像別的宮女子一樣,因爲知道他得皇帝爺的偏寵,而對他又拘謹又畏敬,她是一種類似同齡人說話的口吻。這讓年幼的楚鄒很受用,覺得自己在她眼裡被當成了一個大人。
只心裡頓時卻又覺掃興下來——那個叫桂盛“剩公公”的宮女沒兩天就因爲滑跤跌了盤子,被桂盛命人大太陽下扒了褲子,把白生生的屁股摁在長條凳上打得紅一片紫一片。錦秀沒挨成打,不然老太監陸安海在他的心裡還能更惡毒一點。那麼他養的小太監就算落在地板上摔死了,也是他罪有應得惡有惡報。
楚鄒轉過頭,看見那邊楚鄺和楚鄴正在玩耍,羸弱的楚鄴被楚鄺搭着肩膀,壓得一晃一晃。這陣子楚鄴大概已經成了楚鄺的小跟班了。
他想起方纔在母后宮裡當衆挨的兩尺子,便看向錦秀手上堅硬的巴坦木道:“你給我兩顆,趕明兒我賞你金葉子。”
“噗——”楚鄺正站在樹下,用長竹竿挑樹上的知了,忽然屁股上一緊。他吃痛,用手摸了摸,肩膀上又捱了一下。乾脆扔掉竹竿,撿起來一看是兩顆巴坦木,就皺眉問楚鄴:“你扔的?”
楚鄴被中午的陽光曬得睜不開眼,眯着眼縫兒回答:“我沒有。”
“沒有,那是誰?”楚鄺俊眉間浮起冷鷙,秀長的眼眸環顧四周。他生得英俊挺健,身上有着他父皇陰冽一面的真傳。
楚鄴怕他,不敢說話,回頭看了看身後的紅牆。那牆頭上空溜溜,驕陽打照在琉璃瓦上反射出一片碎金,是一面正在修的牆,中午工人休息,可看見竹梯子在牆頭露着杆角。
哼,好個老四。楚鄺一下子就看明白了,捏着巴坦木朝牆那邊飛奔。
“快跑!”楚鄒迅速從竹梯子上下來,跳到小順子背上,再滑到地面。
“誒,黃柿子您慢着點。”小順子跪在地上,被他跳得整條肩膀往下一沉。連膝蓋腿兒都來不及拍,就趕緊爬起來跟着他跑。
盛夏的風帶着熱氣,把紫禁城的青磚烤得一片刺光閃閃。主僕二個繞過鳳彩門,呼啦啦的往前面乾清宮裡鑽。
正是午飯的時辰,看見老太監陸安海領着一隊送膳太監從乾清門外走進來。空蕩蕩的場院裡排開一條綠,太監們在主子跟前不許擡頭,得像蝦米一樣弓着腰,弓得久了就站不直咯,走路一搭一搭的富有節奏感,就像那皮影戲裡脖子一伸一縮的老怪物。
陸安海搭着苦瓜藤一樣的老臉,遠遠地瞥見他過來,微弓了弓身子行禮。
楚鄒視力好,發現他眯着的眼睛裡光影亮暗,並沒有對自己笑。往常小麟子如果對他咿呀呀,他當差的時候就是嘴角往上吊着,像慈寧宮裡那隻野貓的三瓣兒嘴。哪天被御膳房的掌事太監罵了,那眼睛就跟剛長熟的苦瓜藤一樣往下滑。
他今天就是苦瓜藤。楚鄒想起小麟子,冷不丁打了個急剎車,停在原地看着陸安海在自己面前走過去。
“老四,你若是個爺兒就給我停下!”楚鄺飛一樣地跑過來,後面顛着羸瘦蒼白的三皇子楚鄴。
楚鄒吸一口氣,趕緊不慌不忙地跟在陸安海背後也走進了乾清宮。是那種帶有挑釁的,特意回頭對楚鄺鼓了鼓腮幫子,這一回步子大大咧咧。
七歲的楚鄺頓時噤語,呆呆在烈日下的宮門前站定,留下一條清長的少年陰影——
那個宮門,除了四皇弟,其餘諸子皆須得太監張福進去通傳,連皇長子也不例外。他甚至還聽說四弟睡過父皇的龍椅,由父皇在睡夢中親手把他抱上去。
……
“呵……”西二長街上空溜溜的,只有少年奔跑的清淺呼吸聲迴盪。內廷住進了皇后娘娘與妃嬪,午間的時候要保持異常安靜,這會兒沒有人,熱氣炙烤,連一貫偷食的野貓都懶得出來晃盪。
楚鄒手上的小風車跟着動作飛快旋轉,穿一襲淺青色織金妝花圓領小袍,擡腳跨過百子門,就往邊上的乾西二所裡頭鑽。抓心腦肺了一上午,終於決定主動去與小麟子冰釋前嫌。
二所院裡靜悄悄的一片死氣,連蟬鳴聲都似乎在這裡隔絕。
最裡頭陰幽的晦闈房外,微風把破爛的窗戶紙撲簌簌亂拂。他深吸了一口氣,朝着那個緊掩的房門走過去,內心頗有些波瀾壯闊般的激盪。
用秀長的手指撥了下風車,這是特意叫小順子託人從宮外帶進來的,足足化了他半個月的俸銀。他讓風車轉得更漂亮一點,這才佯作若無其事地往門邊走近。
“嘁~你家主子爺來瞧你了。還帶東西給你玩兒。”他彎起明秀的眼睛,做着與先前一般無異的語調,好像這之間什麼也沒發生過,而他也沒有因爲吃不到她太監爸爸的糖糕而鬱憤地掐了一把她的腿窩窩。
一邊說着一邊撬門閂。
然而撬不開,細看發現上鎖了。還是一把陳舊斑駁的破銅鎖,上面落滿了灰塵,就像是經年累月不曾有人開啓過的樣子。
他脊背微微有些發涼,目顧四周,一瞬才意識到周遭竟是靜得出奇,連角落的缸子也被陽光曝得滴水不剩。
她死了麼。
楚鄒連忙墊腳往窗戶裡看,那窗戶按規矩底下一排得糊窗紙,他看不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水缸移到窗下,然後攀爬到缸板上,湊到上頭的窗眼裡瞄。
正午眼光刺目,襯得房內光線昏幽,什麼也看不清,隱隱只聽見有耗子在吱吱低叫。他心裡就緊張,猜小麟子是不是正在裡頭睡覺,惡毒的老太監爲了不讓自己吃糖糕,竟然把她一個人鎖在裡頭。這樣悶着她屁股上是要長痱子的。又或者她已經腐了,那些老鼠正在啃蝕她的筋骨呢。
“小尿炕子,你在睡嗎?再不吭聲我得把風車扔了。”他敲着窗戶嚇唬。
“哼,你在喚誰吶?誰是小尿炕子?”身後傳來一聲冷鷙的輕笑,他怔地一回頭,看見楚鄺抱着胳膊不曉得幾時已站在對面的廊檐下。楚鄺的眼睛裡漾着興奮的光,像即將要揭曉什麼秘密似的。
身後跟着睡眼朦朧的楚鄴,顯然是剛剛被楚鄺從牀上強拖起來。還有他們的跟班太監小喜子和小鄧子。
楚鄒是有些緊張的,微微抿了抿脣就跳下來往外走:“我着了魘了,萬幸被你們喊醒過來。這裡頭有鬼,你們也趕緊撤吧。”
他鎮定地說着,俊美的眉宇間浮着昏倦,想要誘導哥哥們撤離現場。
然而楚鄺輕易可不信,眼睛瞄着那個破暗的闈角:“三弟說你前陣子常來這裡,裡頭藏着個人麼?你要把這風車給她玩?”
他自動地把那個他說成“她”,撩開棗紅的袍擺就往門那邊走。
楚鄒瞪了楚鄴一眼,趕緊跟着小跑過去,兩隻手臂岔在門框上一擋:“哼,她是我的,你休想。”
咬着脣怒視楚鄴,稚氣的小臉蛋上充斥着一縷不容逾越的冷芒。
楚鄴冷不丁打個哆嗦。其實他也是偶然撞見的,那天二皇兄叫自己一塊放風箏,後來風箏掉西六宮去了。西六宮如今還沒有正經的妃子住,只有幾個年邁的老老太妃住在裡頭,楚鄴害怕不敢進,叫跟班太監小鄧子進去找,自己在外頭磨磨蹭蹭。忽然就看見四弟鬼鬼祟祟地往西二長街的盡頭上小跑,一路跑一路還頻頻地回頭張望,看上去神秘又靡靡。
楚鄴鬼使神差地就跟過去,然後又看到四弟進了一個陰僻的院子,一路直着往裡挺,在後院最暗角的闈房外去了閂,貓身鑽了進去。四弟進去後就上了炕,背對着窗子自話自說了好一陣子,他都快要準備走了,又看見他手上忽然拿起一塊糕點,像跳大神一樣地跳過來又掠過去,嘴裡頭中了邪似的“嘁嘁”笑。
楚鄴回去後就嚇出一身冷汗病了,後來就也跟着了魔一樣,每每不時地跟着四弟,悄悄地躲在後院角廊下看。看他跳來又跳去,看完夜裡頭記起了又害怕,他都已經纏着母妃一起睡了好幾個晚上。
楚鄒攔着不讓進,四歲的手臂並不算長,把在門框上好生吃力。
楚鄺越發好奇,用手去掰,掰不開,就叫小喜子去把楚鄒抱起來。
楚鄒屏着呼吸怒瞪小喜子,小喜子不敢,楚鄺說:“回頭讓阿樸脫了你褲子,把你送去宮女門外頭罰站。”
小喜子只得跪在楚鄒面前磕了個響頭:“四皇子在上,奴才多有得罪了。”
轉身叫小鄧子過來幫自己一起抱,這小祖宗聽說生下來得皇后餵了一年半的奶,骨頭髓子忒沉。小鄧子不想去,小喜子跟他的二皇子主子一樣心眼多,兩個人一起抱,回頭若是皇后要罰,可有人給他分擔一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