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烏壓壓的,英華殿這一片除卻宮廷裡一些必要的祭祀,平素幾無人過路。但楚鄒腳下卻走得很快。他自十四歲冬被父皇幽禁,已近四年沒有在宮人面前露過臉,忽然出來一次便生怕把誰人遇見。
天欽十一年的六月,北方戰局緊促,江南決堤,滿朝都是上書廢太子的申討。被禁足了半年多的東宮已經很死寂了,楚鄒每日在寧壽宮裡枯臥,心中業已做好了被廢的準備。
七月頭初的一個傍晚,夕陽被雲霧遮擋,皇帝從錦秀宮裡待了半日後離開。繼而老太監張福便手持聖旨,身後跟着幾個面生的太監碎步踅進來。整個東宮便似一刻如臨大敵,忽然地倉惶起來。楚鄒尚在榻上咳嗽,小榛子匆忙給他披了衣袍拉起。一道聖旨念畢,皇帝似對他厭怒已極,命“速速移往鹹安宮”,縱使早已做好準備,楚鄒到底也難掩心底薄涼。兩手震顫地把聖旨接過,便有太監過來摘掉他衣袍上的太子配飾與冠玉,然後給他裹上一套藏青色無有任何修飾的素長袍。
除卻跟班的小榛子,東宮裡的馬太監與宮女奴才一個都不許帶。他被像押解犯人般,一路從東筒子由南往西北走。那宮巷深深,三丈高望到盡頭靜悄悄,沒有人出來看,但暗處裡一定躲着無數雙眼睛。楚鄒彼時的自卑與晦澀便像一座山壓在頭頂,但他知道,這些都是他的父皇立意叫他受的。他便只是垂着眼簾,帶着羸瘦的病體一路從那裡默默走過去。光陰恍如一滯一停,紫禁城裡最後的親情冷暖也斷了,少年心如死灰,桀驁不再。
李嬤嬤在楚鄒被廢前來過一趟,給他熬了一盞他幼年最愛喝的芋圓紅豆湯。
李嬤嬤說:“皇帝答應娘娘的誓言不會改變,殿下便只當這是一場磨礪,潛心修身養性,終得那最高之處的抱負。”
她說得泰淡安詳,彷彿要代勞母后,在離去後給予他必要的寬慰。那話裡已經足夠暗示,暗示了皇帝將要對他作出的決定。
楚鄒又豈是不知,那當口的感覺,局勢像緊張得就要崩盤。他整日不分白晝黑天的坐在寧壽宮裡,時常都可聽見太陽穴裡神經突突跳動的聲音。
但他什麼也沒說,只問了李嬤嬤一句:“父皇把她燒死了。你可告訴我,她是個真太監還是個小丫頭?”
那吻太甜了,小麟子的手撫着他的臉,愛眷得那般小心翼翼。他沒辦法忘記她像只可憐的小雞子一樣,被太監從牀上拎下去的場景。無端端又在悽惶的人情債上又添了一筆。
那小太監打小除了黏在他跟前,許多的時間都是和李嬤嬤與母后待在一起。若說李嬤嬤叫她識花識草,教她縫補針線與膳食調理,是爲了更好的照料自己。可李嬤嬤縱容着叫她調胭脂弄脣紅,那也是一個太監該懂的本事麼?
彼時楚鄒眼目濯濯,變聲期少年下頜都現出憔悴的痕跡,把最後的希冀凝聚在李嬤嬤身上。但李嬤嬤在這點卻是對丫頭存了私心的,紫禁城裡是人都道皇四子命途跌宕坎坷,她想要那丫頭過得平靜安詳,出去了就都別再互相惦記了。
李嬤嬤只說:“都已經死了。是個真太監,殿下就讓她去了吧。”
楚鄒不滿意這答案,這感覺就像只被困在四壁密封裡的蟲蟻,分明隔牆就是真相,可誰人都不肯告訴他。自以爲不告訴他都是爲了他好。他生性中本就有芒戾,自此便恨上了,養狗也未嘗不是給那些人看。
李嬤嬤沒告訴任何人,她後來其實是去找過戚世忠的。見面只對戚世忠說了一句話:“皇后娘娘生前說過,那孩子她若是肯留在殿下身邊,就由着她守着;若是不肯,就放她出宮。她的命是皇后娘娘留下的。”
李嬤嬤是宮廷裡一個特殊的存在,連皇帝都對她有一絲別樣的敬重。戚世忠倒是不想得罪這個婦人,況且小麟子好歹叫了他十年的爸爸,他是想把那個叛逆專橫的太子弄下來,既達成了目的,那小太監欠他的也就還清了。他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後來大火起,一個十一歲病死的小太監被扔進去,煙霧熏天中小麟子被從裡頭換了出來。黎明清幽,腳步倉惶着離開皇宮。
但楚鄒不知道。他一直都當她死了,以至於陸梨的出現便亂了他的心。
一個毫無關係的人,她會給他那樣一模一樣地疊衣裳,掖被褥麼?她給他做的食兒他吃出了久遠的熟悉,她躲在鹹安門外透過門縫偷看他,她的衣裳罩在他的眼睛上,他入夜後夢裡便再不見了那個死去的小鬼魂。
鹹安宮後牆小僻門的臺階前,楚鄒回頭看了一眼。那邊蠢狗子正搖着屁股在前頭給陸梨領路,他看她走過了建福門,便微微頓了頓足,邁進去在裡頭等她。
“吱嘎——”萱壽堂前一堵紅紅宮牆,陸梨擡腳進去,看到楚鄒面朝裡的赫然立在宮牆下,是有短暫慌亂的。她原本以爲他身邊有了人,拿她鐲子不過是無聊打發,還尋思着幾日便討要回來。那天忽然曉得他原是把一條狗當做自己養,心中便又惱又心疼,反而不敢再來見他了。
陸梨屈膝福了一福:“奴婢請殿下安。”
這廢宮裡四面無人,那胭脂淡香伴着聲音在耳畔盪開,距離近了又令楚鄒有些侷促。頎俊的身影只是負手站着,冷漠問:“你跟來這裡做什麼?”
死要面子活受罪呀,她方纔若是不來,他不知又要怎麼氣鬱。從前小時候,若是陸梨真生了氣不理他,他熬了幾日還不見她冒人影,自己也不去請,只叫小榛子去她的破院子前傳一句話,就說:“太子爺這兩天口淡,尋思着又想吃你的雞絲埋榴蓮了。”
那是他兩個共同的秘密,他八歲她四歲上的第一盤“難吃的臭菜”。風把年輕太監的細聲兒送進院子,門縫裡正在淘氣的小麟子動作便一頓,第二天又乖乖地給他開竈送食兒了。他臉上也不丟面子,反正也不是他親自出馬請她回來。她若是第二天沒去,回頭再見到他,那臉可一定臭成黑炭了。
但他今天卻是按捺不住在宮牆下等她,破天荒頭一回。
陸梨猜不透楚鄒是不是認出自己,睨了眼他清俊的側臉,道:“先頭奴婢落了個手鐲在殿下這裡,一直差事耽誤,沒得過來取。”
她在他眼裡美得撩人的神魂,十八歲的楚鄒抿着薄脣,竟不知該怎麼回頭。
餘光撇見陸梨手上櫻花瓣嵌珍珠的頭飾,便問:“聽說你去景仁宮裡當差了,這珠花是貴妃賞賜你的?”
陸梨答:“是。奴婢犯了錯,娘娘叫罰給二皇子拾掇舊衣裳了,這首飾是娘娘打賞的。”
楚鄒聽了便不說話。他是深諳張貴妃爲人的,精打細算是她多年的品格,一個受罰的宮女值得打賞麼?四十多歲的中年婦人可不用這少女的櫻花顏色,必是事先就準備好擱在那兒等賞的。
楚鄒不自覺回過身來,睇了眼陸梨嬌好的身段兒,略有些吃味道:“哦,見着我的二哥了麼?他如今變得如何,可有聽他說些甚麼話?”
陸梨不知他意思,見他表情冷淡,只當他是按禮隨口一問。便道:“今日倒是見着了,二殿下被封了泰慶王,看起來果敢威風。奴婢與他挨着櫺花格子,聽不太清說話。”說着抿了抿脣兒,想要把鐲子要回。
楚鄒聽那“威風”二字卻不爽利了,再一聽張貴妃竟把受罰的宮女安在正殿裡當差,心中澀意便愈發暗涌。
“看你如今得了賞賜,先前那廉價的首飾也難怪不上心。等了你十日不來領走,本皇子早便將它扔了。”言畢抿住下脣,俊美的下頜倨傲揚起。
這話鋒突轉,陸梨聽了訝然擡起頭:“主子打賞的是主子的恩典,奴婢的雖廉價,卻是自己動手一顆顆穿成的。宮女進了宮便再出不得宮門,那宮外帶進來的是奴婢的紀念,殿下若是真扔了,便告訴奴婢扔在了哪兒,奴婢去撿它回來。”
那柔媚的顏頰上有稍許隱忍的急惱,楚鄒也不曉得怎麼了,睇了眼珠花拂了袖擺就往春禧殿走。
“嘩啦——”天空忽然撲簌簌落下來豆大的疾雨,他腳下打一轉,又改往前邊的福宜齋走去。這是鹹安宮的內圍牆,數丈遠的距離只有萱壽堂與福宜齋兩個避腳之處。來都來了,陸梨只得跟着他往前頭跑。
那雨砸在身上,一路便把她的衫裙打溼了。破舊的滴水下風起塵揚,那娟麻的料子浸了水便把底下素白的裹胸映透出來,翹盈盈兩顆果兒。宮女在主子跟前不得抱胸伏背,楚鄒負着手只是冷漠地站着,陸梨便顯得有些難堪,側轉過身子打了聲哈嚏。
(2)柔香作弄
從端午下過雨後就鬧了旱,雷公爺像是醞積了許久的力量,使這場雨來得彪猛而迅速。
烏雲在紫禁城上空籠罩,酉時的天提前黑下來。那風中夾雜着蝌蚪大的冰雹,把雨水往陸梨的身上亂濺。不稍片刻森藍的裙襬便被溼透了半面,繪出少女內裡婉轉的線條兒。她微微勾着肩膀輕扯着,不讓那溼卻的娟麻料子貼在她腿上。
主子爺站得比奴婢高。楚鄒在廊檐下默默睨着陸梨的動作,她側着身子,背後烏亮的髮辮因爲剛纔的奔跑而有些散落,那細碎的青絲沾了雨水掛在她耳鬢,她輕抿了抿脣,像一珠嫣紅含水的櫻桃兒。
楚鄒那一瞬是頹唐的,老二立了軍功,張貴妃若是存心把她給兒子,自己這般試探又能改變什麼——她就算是小麟子,她也不認他。
夜風捲帶溼氣,吹着人呼吸吃力,楚鄒忍不住從胸腔裡溢出幾聲咳嗽。
陸梨轉頭看,兩個人的視線便在昏幽中滯了一滯。楚鄒眼裡添上幾許討好的意味,輕啓薄脣說:“下頭冷,你上來站着。”
他其實剛纔本是直往春禧殿回去,可看陸梨在身後抱着頭跑,臨了卻又拐來這邊的福宜齋。只因生怕把她丟下,她下回就再不肯露面兒了。真也是奇怪,看見她就忍不住對她讓步下臺階,像欠債似的。
他方纔忽然莫名生氣,這會兒又語氣緩和。陸梨早就聽說太子這些年養成了易躁易怒的脾性,凝着楚鄒清瘦的身軀,猜着應是剛纔誇二皇子的話讓他不受用了。她也不會怪他,便應聲答:“不了,這雨下得急,奴婢大概一會兒就能走了。”
一掊碎冰雹夾着風掃過來,卻打了個小冷顫。
楚鄒便心軟,攥了攥袖管:“那手鐲既是捨不得棄,爲何接連數日不來領走它?”
陸梨做輕快語氣:“殿下丟了就丟了,剛纔原是奴婢衝撞,其實不當緊哩。”
話音才落,楚鄒卻擲過來一物。她接在手中一看,灰藍色的荷包,略顯笨拙卻工整的針線,有些年頭的痕跡了。這是從前自己縫給他的,陸梨心裡打了個咯噔,不曉得他什麼意思。
好在楚鄒面無表情:“還你。今日若是不來,我便真將它棄了。”
陸梨打開,這纔看到是自己的那條銀玉鐲兒。斷口處被修飾完好,棕色絲線下綴着兩顆細圓的檀木珠子,光滑而玲瓏,顯見得是才墜上去。他可從未對她的事兒上過心,陸梨忙揖道:“承蒙殿下費心,奴婢惶恐。”
說不打緊,到底還是喜歡麼。她受下來,楚鄒心中就舒快了些:“無妨,戴上看看可合適。”
陸梨應了聲“嗯”。正要解開袋口往腕上戴,指尖卻忽然一刺痛,頓地把手抽回來。
楚鄒眼角餘光瞥見,問她怎麼了?
一枚棕黑色的小尖刺,陸梨微蹙眉頭說:“沒事,是螞蚱腿兒。”
她說“螞蚱腿兒”可真是好聽,那兒化的尾音輕輕上調,像極了從前的那個小太監。
眼見着黑暗中她的指尖似溢出紅點子,楚鄒不自覺踅下臺階。
他冷宮進得匆忙,那一年言語頂撞了父皇,父皇對他盛怒已極,他也絕傲着不肯讓步。東宮廢黜后皇帝在坤寧宮裡坐了很久很久,此後闔宮便像是陰霾壓頂,寂沉沉的無有人敢大聲喧譁。錦秀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成了宮人們的菩薩救星,連敬事房的太監每日都特意把她的牌子安在最前面,就爲着皇帝到她這裡時能把慍怒平寧。
去時只帶了幾身換洗衣裳,一些日常需用都是託小順子去偷偷取了來。二次淨身的小順子後來處事謙恭卑微,馱着背只敢給他弄來一個小包袱。小麟子縫的醜玩意兒就剩兩個荷包,一個貼身戴在了身上。時間都已過去多少年,那螞蚱腿兒早都枯乾成什麼樣,她竟能第一眼就認出來。楚鄒走到陸梨身旁,悄悄睇了眼她的臉,她卻並沒發現有異樣。他的心忽然就有點暖了,應道:“我瞧瞧,興許是蜘蛛刺兒。”
他也學着她的言辭,清澤的嗓音裡是天然帶出的皇子貴氣。然後便抓過陸梨的手,將她的指尖放在脣邊吮吸。甜鹹的味道,連血也是軟香,他輕輕一抿一吐,又繼續。
十四歲的陸梨只到楚鄒的肩頭下,因爲伸着手,只得擡起頭看他。從未領略過太子爺這樣的柔情,她忽然遙遠地想起小碧伢,小碧伢那時候那樣着迷,一定也沒少得他溫柔的一面吧。
風捲着落雨噗唰唰地響,楚鄒發現她在走神,便解釋道:“不瞞你,這是我從前一個小親隨的荷包。身邊無有能拿得出手的,翻來找去只找出這一個。她打小愛抓長腳的蟲,我也看不住。針刺怕是有毒,吸出來就好了。”說着兩排皓齒一磨,那酷似着皇帝年輕時的面龐上,一雙鳳目濯濯地望定陸梨。
陸梨被他看得有些站不穩,但她進宮來就沒打算和他好了,陸爸爸在天頭上看着呢。這紫禁城裡光陰剎那,再回首都是蒙了灰的前程往事。不論中間有過多少繾綣,過程剩下來都是那麼多那麼深的傷。
她便眨了眨眼睛,像沒事兒一樣:“殿下是皇子貴胄之軀,奴婢是當牛做馬的奴才。一點小破口而已,殿下這樣可把奴婢折煞了。”說着想要把手掙回來。
“皇子被幽禁時尚不及閹黨耳。”她越作着尋常,楚鄒聽了偏越是固執不肯放開,又揩起她的手腕給她戴鐲子。
衫子被風吹得貼在身上,把裡頭的裹胸都襯了出來。陸梨的耳根子就紅了,屏息悄悄把氣兒憋起。
那健勁的手肘卻還是不小心碰到了她。軟和軟和的,是楚鄒從小就討厭的女人的胸脯。楚鄒不自覺看了一眼,想起她那件把絲線繃鬆了的小褂兒,他的耳根子就也有些不自在。但他怎生並不討厭,卻好像對她已親如莫逆良久。
楚鄒半尷尬半試探地說:“他們在背後的議論你一定也聽到了。這座宮廷也像天生愛把我編排,誰人都道我污亂,怎知我當年在親那小太監時,心中是將她當做女孩兒的。可光陰不給我留間隙,不肯再給我多餘點時間把她看清。誰都不告訴我答案,一頂帽子便從此扣下了,她也死了。我想她應是恨我傷她的吧,若你是她,你也會因此而諱忌我麼?”
叫陸梨怎麼答?他跟前站着就是當事人呢。
沒想到楚鄒彼時原已猜疑了自己的性別,此刻再想起離行頭天晚上給他送飯時的情景,心底裡的難受便又涌起。
但陸梨想叫他給狗改名兒,便展顏一笑道:“也未盡然是。奴婢未進宮前便聽出宮的老人說,進了宮後命就是主子的了,主子就是賞你做一條狗兒,那也是對你的恩典。但人死不能復生,往生橋上一碗黑湯喝下,小太監回頭就不記得殿下了。殿下就是這樣掛念,她也不懂領情哩。”
“嗚努~”角落裡蹭土的黃毛狗麟子適時地發出一聲低吠。
楚鄒便有些語塞,他向來不是個擅解釋的脾性,兩個人一時無了話頭。
“殿下——四殿下——”內圍牆後傳來太監的尖長嗓子,在雨水淅瀝中朦朧。
陸梨連忙掩飾情緒,扭頭道:“聽,在叫殿下了,怕是有事兒。”
酉末的光景,喊話的也是陌生太監。楚鄒擡頭望去一眼,冷蔑地哼哼嘴角:“左不過是喝藥罷。父皇寵幸了錦秀那個宮女,她照拂着九弟,又常在父皇面前爲我開脫。前些日宮中傳開我精神恍惚,便叫太醫過來給我把了脈,說是體有虧虛,五臟虛弱,叫開了補益的方子給父皇過目。可我記得我這病喝的藥應是苦中帶甘,今次喝的卻是苦中帶酸。面色看似好了,傳去父皇跟前也得交差,可胸腔裡的熱卻只有我自己知道。大嫂二年前滑了胎,這陣子總算才懷上,李嬤嬤出宮照顧,我也無從打問。我不想喝,但我若不喝,父皇便視我爲不成器。皇兄弟姐妹幾個便怨懟我存心氣傷父皇,我裡外不是。這藥,我喝便當做把眼一閉灌了,後來的我也料不到、顧不上,只可憐我九弟一個拘在宮中,最後也不知落個甚麼結局。”他說着,因動了苦鬱又抑不住幾聲輕咳,把頎俊的身板微微震顫。
入夜的紫禁城蒼穹寂靜,叫陸梨聽了眼角就酸澀。她是最曉得楚鄒身體的,哮喘雖是幼年落下的寒症,但更多則是氣上的心病。幾時他心情明朗了,幾時症狀就不見,從前小碧伢在的那段時間他可沒有半點症狀。
陸梨便寬慰道:“皇上與娘娘們也是爲了殿下好。殿下若是心疼九爺,更當把心放寬,每日多進些食兒,等過陣子身體康泰了,也就不用再喝藥了。”
潭水一樣的眼睛裡笑盈盈,在暗夜裡撲閃着光,忽而伸手去琉璃瓦下試探雨水。楚鄒一瞬恍惚,又想起那小太監臨走前的笑容。
“咻——”角落裡的狗忽然竄出來,一股腦兒地朝陸梨衝去。
陸梨措不及防,腳下驀地一滑,下意識發出一聲驚呼。楚鄒本欲轉身,這纔看見頭頂上一塊破舊的琉璃瓦滴水,正卷着雞蛋大的冰雹直直朝陸梨砸下。而她的眼睛,原來剛纔早已漾開紅溼。
“小心!”他心裡一下子便柔軟,連忙猛地伸出長臂把陸梨拖進懷裡。那碎瓦便“噗”地一聲砸在了他肩頭上,冰涼的雨水頃刻潑溼後背,依稀還有肌膚破開的鹹澀。楚鄒摁住陸梨柔軟的髮辮,把她的腦袋扣進胸口,不讓被雨濺溼。
那藏藍衣袍上有宮廷制的淡淡檀香,又熟悉地滲入陸梨的鼻息。陸梨把臉藏在楚鄒的懷裡,楚鄒問她:“你還好嗎?”
“嗯。”她只是上下點了點頭:“太子爺要多吃些,不要再自己折磨自己。”那素秀的兩手攥着楚鄒的衣襟,袍服下的男兒肌腱硬朗,只是太瘦,她自己都沒意識到聲兒中的一絲鼻音。
太子爺……
楚鄒感覺胸口有些溼涼,他便曉得了她就是自己的小太監。這宮裡豈有第二個人心疼自己麼?但她不肯相認,他也就不去挑穿,心裡得到答案就夠了。他就由着陸梨在懷裡蠕蹭着,然後應聲道:“好。你既說了,你說什麼我都做去就是。”
陸梨蹭夠了又把頭擡起來,佯作綻開笑顏:“方纔雨水濺着眼睛了。殿下不可這樣說,殿下強大了是爲自己,還有小九爺,只有自己好了才能夠照應別人。”
那白淨的臉頰兒側着,只是不看人。細密的眼睫上還沾有溼痕,可她自己不知道。那樣的嬌好媚柔,楚鄒盡收眼底,便啓口應了聲“好”。
怎麼都只會這一個字,忽然聲音也這樣溫柔?
陸梨狐疑仰起頭,楚鄒心就軟,薄脣忍不住在她的額頭上輕輕沾了一沾。他清俊的臉龐有些紅,心裡又滿又空也不知在想什麼,又怕看見她生氣,便把她復又扣進懷裡。
窸窣——
對面宮牆下傳來輕微的響動,陸梨擡頭看去,雙頰便是一赧。楚鄒順勢轉頭,便看到小榛子提着一盞小燈籠,正不知何時已與沈嬤嬤站在甬道上。
他也是頭一回討搭小宮女,不禁有些侷促。就板着臉問:“何事?”
沈嬤嬤輕聲答:“御藥房的還在等殿下,說殿下身體欠安,做奴才的不好回去覆命。”
哼,楚鄒心又冷下來,道一聲:“轉過去,我這就來。”
兩個把頭低下。
楚鄒對陸梨說:“我這就走了,把東西還了你,你下回可就不再出現了麼?”他目光睿毅,一貫死寂的俊顏上多了幾許生活的祈盼。
陸梨本來打算這次把鐲子拿回去,最近就不再搭睬他了。但這會兒他溫柔得叫她看不懂,那目中的祈盼甚脆弱,好像只要她一說不,他才燃起的光芒頃刻便又將熄滅。
她整理好心境,便含糊應道:“奴婢近日被借調到貴妃宮裡當差,也不曉得幾時方能有空隙,殿下好生照拂自己。”
夜風吹着她散落的髮絲,帶起淡淡柔香。楚鄒略一低頭把她一看,卻不放心起來:“可本皇子還想見你……三日後我仍在這裡等着,你莫要與老二說話。”言畢俊逸臉龐一紅,見雨點小下,忽而擡腳往甬道上走去。
走到小榛子二個跟前,小榛子頭埋得低低的不敢說話。楚鄒曉得他是老太監張福的眼口耳鼻,臉上表情便甚冷淡,只是對沈嬤嬤吩咐一句:“你在這裡點着燈籠,給她照一照路。”
言語裡眷拂甚濃,男子在初愛戀上女子時總是如此,恨不得對她關懷備至,把一個小小的優待都要給她。
沈嬤嬤躬身應下,看一眼對面眼目茫然的十四少女,想起曾經的樸玉兒與宋千戶,深感憂愁地低下頭。一樣嫵媚絕美的臉龐兒,一樣不相上下的年紀,一樣的卑微身份與貴胄尊崇。逃不出的宮廷命運把人作弄,偏又是這樣一個跌宕起伏的皇子爺,結局怕不要慘淡兮。
這嬤嬤也是奇怪,每回看見自己都好似滿腹欲言又止。陸梨不解地低頭看了看,這才發現衣帶鬆了,素白的裹胸下隱隱有白隙淺露,難怪楚鄒方纔離開時窘迫。她想起他最是討厭女人的肉多,便連忙含羞繫緊。
路過沈嬤嬤身旁,低頭欠了欠身子,碎步小跑着出去。沈嬤嬤也對她欠了欠身子。
漆紅的宮牆下燈火昏黃,正從金水河畔回來的劉廣慶,看到前頭過去一道人影子,就愣了一下,叫了聲“陸籬”。
他手上拿着網兜,裡頭裝着幾隻活青蛙,聲音蓋住了陸梨聽不見。
身後皇七子楚邯過來,問他在喊什麼。
劉廣慶便指着前方道:“奴才好像看到舊熟人了,剛纔過去一個宮女,像是從前對門酒樓裡那個大廚子撿來的小閨女。那大廚子聽說也是宮裡頭出去的掌勺太監,做的一手菜可出名,可惜沒一年落病了。”
楚邯順勢看了下方向,竟是從四哥那頭出來的,不自禁有些納悶。便嘟囔一句:“宮外頭本皇子沒去過也不懂,你說的是哪兒?”
“在山東來着,後來鬧了蝗災,奴才娘病死了,奴才也做了太監。沒想到在這裡還能碰見,可見天地還是小的。”劉廣慶隨口應話,又接過楚邯手裡的兩隻青蛙提着。膳房剋扣伙食,周麗嬪病體總不得好,皇七子孝順,趁着落雨給逮青蛙補益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