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梨回去後,就把剩下的白菜香菇豆腐做了道湯給楚鄒送過去。她高興他今兒終於肯從禁宮裡走出來,又心疼他那樣被一園子的人指指點點。還有點怕他回去後又自己跟自己置悶氣,不放心想要過去瞧瞧。
放了半天的假,姐妹們都在衍祺門裡上差,她一個人在靜靜的宮女下院裡忙碌。楚鄒的胃口打小就挑,不給他做食兒他也吭不出什麼,但要給他做,一忽而嫌她做燙了,一忽而又嫌她做冷了,做不好了又還得賴她,叫她一口口的伺候着喂下去。
當然這也怪她自己從小蠢,打小小的就可着心兒的把他疼、把他慣,慣出來這一副臭毛病。
小煤爐子生着幽藍的焰火,陸梨把食材切成小指頭大點的碎丁。再用高湯與澱粉勾芡,然後撒下幾片翠綠的芹菜沫子,再加一勺兒醋與胡椒粉,酸甜適口的就給裝盒子了。
六月的紫禁城,申時走了過半頭頂依然日光橙黃。這些天熱鬧都在御花園,英華殿過去清幽幽的,涼風吹着她的臉,把她鬢角的碎髮輕輕拂,她臉上的表情顯得很淡淨。大概因爲見着了江錦秀,而在心裡隱匿了沉重,過小僻門的時候忽而擡起頭,然後又自己在臉上溢出點笑靨,收斂起情緒走了進去。
小榛子正在右側門下逗狗,着一襲修身的森青色太監曳撒。在陸梨的記憶裡,小榛子幾乎都是一年也難得開口說三句話的,他長得並不好看,五官普通得還有一點土氣,當年十四歲時跟着楚鄒,八歲看臉的楚鄒心裡其實是瞧不上他的。但奈何那是張福親自挑揀出來的苗子,是得了皇帝首肯的。如今已經是個二十三四歲的年輕公公了,肩膀微有點勾,看見陸梨來就把路讓了讓。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認出了陸梨,反正每次看見她和楚鄒怎樣,都像並不覺得稀奇。逢到張福把他叫去問話時,也從來避開這檔子事不說。陸梨微微對他頷了頷,淺笑問:“殿下可在?”
聲音輕輕地在寂曠的廢宮裡迴響,風一吹就飄渺開,不怕吵擾了前院的人。
聽見小榛子低聲答:“在裡頭。”眼睛往春禧後殿門一看,似有什麼欲言又止,猶豫了一下,又什麼都沒說。
陸梨就徑自走了進去。
斑駁掉漆的高紅殿門微掩,裡頭光線昏暗,大酷暑的天竟是把窗扇子全都閉起來。正中的書案上擺着大師兄早上送來的三個荷葉肉,原樣兒的放着沒動。她以爲楚鄒在睡覺,小聲喚了一句:“殿下。”
百年的老舊殿樑下沉寂又空曠,並沒有迴應。
陸梨便把籃子一擱,去到右端間楚鄒的寢屋裡看。那鋪着簡單涼蓆的四角架子牀上也沒人哩,陸梨透過窗縫往外頭瞧了瞧,怕不是在前院練箭呢。看見牀沿擱着一套素白綢的中衣中褲,她就走過去幫着他疊起。是純白麪印着銅錢底子的綢料,褲腿兒長長直直的,他打小的時候就是腿長,半夜裡抱着他睡就跟抱着一樽踏實的木頭條。
她把楚鄒的褲腿在腰上比,那長度就從腳踝骨比到了她的胸口下。
角落的檀木花雕旁,楚鄒正跟個死人樣的泡着澡,頭搭在圓木盆子的邊沿,散下來一幕濃墨般的長髮,還真是像一樽枯死的木頭。眼角餘光一瞥,然後就瞥到了陸梨胸前的那一壠錘錘,他就很冷蔑地收回眼神。
今兒打西一長街一回來,他就叫沈嬤嬤弄了滿滿一盆溫水擱裡頭泡着了。一直泡到了現在,那水早已經涼卻,渾身都泡得有些麻木。但那水面盪漾,他沉在裡頭便如同思緒飄渺,什麼白天見到的江錦秀、父皇清瘦的面龐、老太監張福的話便跟着水面盪來盪去,叫他抓不住,腦袋就似也放空了。
本在半夢半死着,忽然卻一股淡香踅來。那聲息一靠近能把空氣都化得柔軟,他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誰來了。可心裡偏就是不愛睬她,或是因自棄如今的寒磣,或是因置氣她的變化美好。就只是忍着沉在水裡,聽她在他的牀沿那頭窸窸窣窣的搞小動作。
陸梨可不知道有人在窺視自己,疊好了褲子又給楚鄒疊衣裳。那衣裳有一抹熟悉的沉香,是他少年時就喜愛的宮廷熏製,她不自覺地把他衣裳在鼻子上嗅了嗅。沒人的時候那些掩埋在心底的舊情舊緒這纔給顯露出來,人一來,一切就又都藏起了。死去的人本不能夠再活,可這紫禁城裡,人一回來心就也跟着回來了,到底還是對他眷憐着難割捨得下。
一應都收拾妥當便準備走了,走到殿匾下卻聽到本是靜謐的身後忽然極細微的“咚”一聲響。像是水聲,她本來還沒注意,正要移步,那聲音卻又輕輕地“咚”了一聲。像在特意提醒她一樣。
陸梨轉回頭一看,這纔看到幽暗的角落裡垂着一幕墨發,有個大木盆子裡露出一方白色的肩膀。她心一緊,才曉得楚鄒原來一直都在那頭藏着哩。
走過去叫他一聲,楚鄒是在裝死的,鳳目耷拉着垂在那裡,肅悄悄的,看上去像睡着一樣。那十七八歲年輕的面龐上,五官清冷而俊逸非凡,看多了叫人恍神兒。洗澡也不脫衣裳,掛着單薄的中衣中褲就下了水。
陸梨猜他一定是在御花園回來後心情不好,這就故意的虧待自己。他打小就生有這樣的惡根,情緒一陰鬱就自我懲罰,比如大冬天的叫她用涼手兒一遍一遍不停地拂他的臉。他自己被拂得五官都變了形,痛不痛不知道,她倒是拂得骨頭都發麻了還不許停。回去後老太監陸安海看到她發紅的手面,氣得就沒少在背後磨牙:“那臭小子,真該揪起來胖揍一頓哩!”
她聽了又憐疼他。
陸梨試了一下水溫,果然早已經涼卻了。她怕楚鄒生病,便輕輕推他:“殿下快醒醒,起來回牀上睡。”
但卻是推不動的,那硬健的身板就跟個泰山似的巍然難撼,推多了還往她身上倒。她仔細凝了下他微顫的眼簾,薄脣也似乎在緊抿,想了想拿他沒辦法,只得用兩指頭去掰他的眼皮兒。
少女的柔香襲來,掰着軟綿綿的叫人牙根都似咬不緊。楚鄒兀自閉着脣齒任陸梨掰着,那眼珠子渙散着在眼白裡轉來轉去。陸梨孜孜不倦,雪白的頸子像一隻鵝,胸口錘子因着動作而晃,楚鄒睇了一眼,然後陸梨就看到他的瞳孔裡聚了不自然的光。
是醒着的。這一招可管用,從前小時候纏着吳全有出宮,吳全有裝睡不肯去,她回回就去翻他的眼皮兒,翻着翻着他就睜眼了。
但曉得楚鄒愛面子,陸梨也不戳穿他,便恬恬一笑道:“殿下終於醒來了,這水涼,快換牀上睡去吧。”
“哼。”楚鄒冷吭了一聲,沒好氣地陰下臉。
陸梨也不管他,頓了頓,又道:“今兒殿下出禁宮,奴婢瞧着心裡是高興的,只是當時那麼多人,不好過去和殿下說話。若是和殿下交談了,回頭被小姐妹們盤問起來,曉得我偷着來看你,給你送食兒,今後就不方便再來了。”說着輕輕幫他拭了下額角的水漬。
楚鄒躲了躲沒躲過,陸梨身姿貼着盆沿兀自好耐心。他就又看到她墜墜迎迎的小梨瓜兒了,這樣看不是特別大,可是看着卻是順眼的。他又因着這個順眼,心裡愈發的沒好氣。因爲想到了同是女人的江錦秀。
楚鄒就冷聲道:“不用你裝好心。這紫禁城裡人情也不如一條狗,想說的說不出,不想應承的推之不去,想脫身的走不掉。你回來既不是爲了爺,就不必假惺惺地跑過來炫臉子,爺如今的寒磣也與你沒關係。你但要往上爬,自個兒攀着老二去吧,不必兩面三刀的又跑來這廢宮裡刺我的眼。”
那清俊的臉龐因着泡了太久的澡,而顯得很蒼白。英挺的鼻樑勾勒着冷漠,說出的話也一句句剜人的心腸。什麼叫攀着老二呢?張貴妃那裡她先前時常去,若是要攀着二皇子,她又何必這麼辛苦地躲着人前人後的來瞧他。
陸梨知道他今天被人嘲笑了,心裡一定很苦悶,便依舊耐耐地讓着他道:“殿下在說什麼?聽着怪叫人難受的,快不要再說下去了。”
楚鄒聽到她說“難受”,那心裡的堵鬱倒好似一瞬得了疏泄的去處。便漠然地把陸梨撫在額頭的手拂開,越發低聲道:“難受麼?話都是你自個說的。既是心變了,爺也不想再看見你。免得心底難得存下一個對自己一心一意的人,到最後也被生生地摧毀了。看不見你,她就還在爺心裡乾乾淨淨、貼着心尖的活着。看見了,倒污着了。”
“呀……”他動作來得突然,陸梨措不及防,手背頓地磕在了木盆的邊緣上。那手背前二天才被蛇咬傷,這會兒紗布下青紫未褪,碰着了就連着骨頭連着筋兒的疼。
陸梨手上一麻,指尖的帕子便掉進了楚鄒的水裡。
可她的心也難受着呢,今兒見到了江錦秀,過春花門的時候又記起來陸爸爸。離宮前的那個秋末,楚鄒傷了她,她用彈弓打着小碧伢的屁股曉得了自己是個女孩兒,一下午一個人靜靜地杵在春花門下不肯回去。是陸爸爸歪着肩膀邁着虛浮的腳步來找她,說:“早就告訴過你那小子薄情,叫你別和他纏,你一意不聽。現下知道後悔了吧?早幹嘛去。”
可不就是麼?他薄情的時候他自己都忘記了,每次忘記了就又反過來怪她,生生地剜着她的心口疼。那年若不是他瘦伶仃的站在增瑞門下,叫她最後給他送一回食兒,陸爸爸也就不會替老朕送差事,就不會中了錦秀的計。她心裡對他也還有怨呢,可她想要他好,想要他重新站起來了去對付錦秀。
本來就是強裝着笑臉來看楚鄒的,語氣總是耐煩,被楚鄒這般一刻薄,陸梨心裡頓時也委屈起來。
那手面因爲磕着了盆沿,鈍鈍地痛着,她就也不說話了,只是隔着紗布在指尖輕撫。
周圍忽然就悄靜下來,老舊的藍綠天花下只剩下兩張沉默的俊逸絕美的青春臉龐。
少頃,那少女亮潼的眸子裡便似掛了水霧。楚鄒不自然地斜了一眼又斜了一眼,這才發現陸梨手上細薄的紗布。他就最怕她哭,默了一默,只得問:“手怎麼了?可是碰重了你麼?拿來我看看。”語氣很有些彆扭。
陸梨搖搖頭:“沒有,不礙事。”說着就準備收起來。
但楚鄒看她痛,心卻又揪着難受,陸梨話音還未落,手腕就給他抓了過去。把那細紗條子扯開,看到她細膩肌膚上塗着的藥粉兒,那藥粉下一道啃咬的牙印尚帶着青紫。
他想起宋玉柔那天說的話,那話在他的心裡輾轉反覆了兩天,以至於方纔一看見她就滿心緒都是怨懟。因憶起老二曾經叫她鑽過褲-襠,猜着怕不是又被欺負了,便磨着脣齒問:“可是那天在西二長街上,被老二那個混哥子給咬的麼?”
作者有話要說: 孫皇后:我兒,你不可太過傲嬌。氣走了本宮四兒媳婦,此生便孤獨終老廢宮罷。
某柿子:……
兒臣纔是母后親生,母后怎可這樣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