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上頭,乾清宮前的賽糉子已接近尾聲,尚食局與御膳房分別把做好的糉子送去竈上蒸,只待下午皇帝和幾位娘娘親自評判。
隔壁延禧宮裡孩童喧鬧聲陣陣,景仁宮卻顯得異樣安寂。
“坐吧。”張貴妃叫宮人給錦秀賜了張凳子。
“謝貴妃娘娘。”錦秀福了一禮,這才謙卑地坐下。
張貴妃睨着她淡妝素抹的臉龐,其實未曾有多少變化,怎麼着越看卻越比從前生動起來。她想起貼身林嬤嬤的彙報,說看見錦秀與皇帝相處似乎甚融洽,心中便不免有些酸。到底是歲月不饒人,比不過年輕嬌花一朵。
暈開笑臉,不動聲色道:“難爲你隔上幾天還能回來瞧瞧本宮,最近老九兒好着麼?”
錦秀低聲應:“九殿下甚乖巧,就是時常惦記着娘娘,夜裡睡前總要問上幾回。”
總算沒白養一場,張貴妃容色稍好看,又問:“一頓能用多少?睡得可好嚒?”
錦秀又答:“睡得也踏實,半夜愛踢被子,奴婢在跟前伺候着,倒不打緊。”
張貴妃見她依舊這般謹言慎行,心裡這才略爲舒坦一些。想想雖搬去鍾粹宮,到底還是時常回來請安彙報的,有時一個人來,有時帶着老九一塊過來,都在自個的眼皮子底下看着。
想了想又忽然問:“皇上最近好嚒?聽說還用了不少你做的湯粥點心,這宮裡誰人不知他挑剔,不想你還有這樣本事,手藝竟悄不知的得了他垂青。”
張貴妃是笑着說的,話中卻意有所指,早前錦秀一樣也做過梨花羹,爲着替自己博皇帝的好感,皇帝卻用都不用一口。如今帶着老九搬出去單住了,倒忽然地手藝好了起來。
笑眸亮濯濯地看着錦秀,錦秀察覺,驀地垂下眼簾:“回娘娘,只是給九殿下做食兒時捎帶給萬歲爺盛上一碗,萬歲爺隨意用上幾口,萬不敢當‘垂青’二字。”
這樣緊張做什麼,張貴妃的眼底便微微有些黯淡,面上卻依舊在笑:“甭緊張,你是從本宮這裡出去的人,若是出息了本宮臉上也有光,到底不枉這些年對你的悉心栽培。”
錦秀哪裡還能受得下,連忙從凳子上挪起,雙膝跪地道:“娘娘對錦秀的栽培,錦秀此生便是做牛做馬也難忘,必時常在皇上跟前提起娘娘的好,旁餘的從不敢多想。”
見話已說到份上,張貴妃便打住了,從腕上落了個鐲子下來,叫宮婢往她手上送:“好了好了,你有這份心本宮也就欣慰了。如今九兒漸漸長大,宮裡頭事兒也隨之多了,你一個人總算精力有限,我身邊抽個嬤嬤過去幫襯幫襯。瞧瞧這臉龐兒瘦的,本宮看着也心疼。”說着指了指一旁的劉嬤嬤。
錦秀擡頭一看,看到劉嬤嬤笑盈盈的臉,這可是張貴妃從王府裡隨出來的大嬤嬤之一,派到自個身邊,明顯等於是監視。她心裡不樂意,到底自己現在身份卑微,拗不過去只得謙卑道:“是,奴婢謝娘娘恩典。”
張貴妃一直瞄着她的臉色變化,卻看不出來什麼,又怕她多想,便緩和了容色:“得空常帶老九回來,本宮多日子沒瞧見,也怪想念的。”
……
那大宮女墨綠的裙裾悉簌簌往院外踅去,張貴妃看了眼貼身的林嬤嬤:“你瞅着她像是生二心的麼?”
林嬤嬤低聲應:“防人之心不可無,娘娘這麼多年辛苦養大九殿下,功勞可不能被她一個獨佔了。”
張貴妃就閉着眼睛不說話。時日在沉靜中煎熬,煎熬得久了,她昔年那顆年輕生活的心也就被消磨得差不多了。想當年多麼多麼地愛他楚昂,可是他這樣耗着自己,多少年不聞不問,她便被他的薄涼傷死了心,什麼是“愛”早已經在心中模糊,剩下的更多隻是“鑽營”。
但若光是自己也罷,身後還有個十七歲的皇子和眼看一天天長大的公主。從前並未多想什麼,如今看皇帝這樣薄情,只怕便是等到宋玉妍年歲滿矣,他也不可能把這樁婚事配與自個兒子;但若娶別家的千金閨秀,楚鄺不能出宮,哪家的女兒又肯願意婚配?那老二也是根犟性子,打小不願去他的父皇跟前露面賣乖,眼瞅着老三也將要封王建府了,着急的都是爲孃的。
她默默嘆了口氣。
戚世忠着一襲墨色蟒袍從院外走進來,看見張貴妃斜倚在陰影裡的羅漢榻上,便吊着陰長的嗓子笑:“前頭都在熱鬧,娘娘如何一個人坐在這裡愁眉不展?”
張貴妃眼睛都不睜開:“莫非還能喜笑顏開麼?戚公公就是這麼幫我的……那坤寧宮莫名其妙着了火,把本宮唯一的依仗也拿走了,如今宮裡都是德妃在說話,誰還能記得起本宮?倒不如什麼都不爭,也好過如今這般境地。”
她嘴上說着喪氣話,但妝容精緻,周身氣度卻依舊。
戚世忠應道:“娘娘這說的是什麼話?坤寧宮自個兒燃起來的,咱家可沒有那殺頭的本事。雖說九殿下搬去獨過,但奴婢是從你這裡出去的,怎麼着還不都是你的人?”
張貴妃猜着這事肯定和他有關係,這人老謀深算,誰知道肚子裡藏着哪些彎彎繞繞。但嘴上也說不出什麼,只得道:“公公今日來找本宮何事?說吧,本宮現在什麼沒有,就時間最多。”
戚世忠說:“自然是恭喜娘娘要出頭了。”
張貴妃諷弄勾脣:“公公這是在取笑本宮麼?本宮如今就指着一雙兒女能得個好姻緣,除了這個旁的都不敢指望。”
戚世忠也不客氣,撩開袍擺在凳子上坐下:“那坤寧宮一燒,皇上對皇后的記憶就再復不到原樣,記憶只稍一淡,許多事便要生出變化。雖則如今九皇子搬出去,但這也說明皇上對娘娘的考驗過去了,娘娘即日就要出頭。”
張貴妃略略心動,面上卻依舊冷漠:“有什麼用?便是真過去了,到底也是被壓着的。老二當年幼小糊塗犯了錯,以太子這樣的性子,他年能讓我母子好過麼?”
戚世忠今天就是爲這事來的,聽說太子在江淮要查桑農的案子,那案子能查嗎,查出來背後千絲萬縷聯繫。提督織造太監手下養着多少人,大奕王朝底下又養着多少太監,都是銀子都是錢,一查就要翻天了。
戚世忠用眯長的老鷹眼睨着張貴妃,曉得她心裡還是惦記着那位份的,便不動聲色地笑道:“娘娘您這就錯了,萬歲爺正值英年,沒什麼是不可發生的。皇太子之位按制都只能嫡出沒錯,但若是九皇子上了,娘娘便是撫育過他的養母,到時怎樣也不會讓二殿下難過。”
張貴妃眉頭悄不覺一蹙,睜開眼,對戚世忠笑笑:“東宮易儲豈是那般容易?……但若是能成,還望公公看在祖父的份上,從中周旋周旋,公公的恩德本宮不會忘記。”
戚世忠此人有恩報恩,從不欠人,聞言便站起來:“閣老對咱家有恩,客氣的話何須多言。機會都是人創造的,來日方長,娘娘等着便是。”說着拱一拱手,撩開蟒袍擺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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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東二長街上微風習習,小麟子提着兩吊糉子從咸和左門跨出來,預備去坤寧宮李嬤嬤的竈上蒸煮。
風吹着她的太監帽耳朵亂晃,把她的眼簾都遮住了,她便勻出手把帽檐子往上捋。今歲初吳全有把她攢下的三百多倆銀錠在宮外兌了銀票,老太監陸安海說那點兒銀子還不夠租半年宅子哩,叫省着些用。衣裳帽子也都往大里做,免得她長太快,不夠她換着穿。
陸安海對她說的宮外是充滿豺狼與荊棘的,路邊躺滿餓殍,餓極了能吃土和草根哩,土都搶着吃,老了老了吃不動餓死了便草蓆兒一卷埋地裡。因而她便甚是節省,生怕去宮外頭過了苦日子,衣裳帽子做大了她也不說什麼。
宋巖被太監領着健步往內左門裡跨入,皇帝召他進宮問事,他去了乾清宮不在,聽太監說在御書房,便又往這邊拐過來。東西六宮不允外朝官員單獨行走,都須得有奴才領道,那年輕太監勾着蝦米背在前頭引路,他忽而擡頭,便看到一張小了一號的熟悉臉龐。
其實那記憶應該已是陌生,怎生得看這一眼卻瞬然深刻。
婉轉蛾眉,雙瞳剪水,尚小的五官已然楚楚絕色,卻生就一張清俊的男孩兒臉蛋,正在抖着一頂太監帽子往頭上扣。
太監?
他的眼神驀地一滯,想起上一回在齋宮裡恍惚回眸的一瞬剎那,竟然是真的。
他的腳步就漸漸慢下來,另一張曾經熟悉過的嬌顏在腦海裡席捲,嫵媚的笑,蔓藤般盤纏,婆娑的眼淚,迷離呢喃……還有那個時而想起來依然解不開的“難產”。
小麟子尚未察覺,十歲少年的模樣兒,衣襬寬大。那太監特有的森青色曳撒刺眼睛,宋巖的心絃兒便被觸動,劍眉間斂起凝重,只是一目不錯地盯着。
小麟子忽而擡頭,看到迎面走過來一道高大的身影,那般的魁梧修偉,她便認出來是宋玉柔的爹,教她太子爺武藝的東宮少傅。
雖則他們授課都是在外朝的文華殿,小麟子平素在內廷活躍,幾不曾碰面。但宋玉柔和他的爹五官生得幾分相似,小麟子一眼便認出來。
宋玉柔的爹疼兒子是疼出名的,聽他家隨楚妙進宮的嬤嬤聊天,說宋玉柔剛生下時身子骨可弱,到第三天身上都青紫了。彼時東平侯府老太太正在生病,眼瞅着孫子活不下去,老太太聽了消息差點兒一口氣沒上來。
結果第四天抱去廟裡請了一回,回府後卻慢慢地活了過來。他家裡頭的大人因此對他尤其寶貝,見他生得書生白俊,就給起了個好養活的女孩兒名字。宋玉柔的爹爹因此也特別疼愛他,即便是他後來有了弟弟和妹妹,依然是對他寵得不成樣。不然宋玉柔也不會被寵成這般孃兒氣。
見走得近了,小麟子就謙恭地耷拉下腦袋,靜悄悄地從宋巖身旁掠過去。
那一身熟稔的太監動作,看在宋巖眼裡卻是刺目。宋巖垂下的手不自覺捻了捻,小麟子已經從他身側驀然離開。
錦秀剛剛從大成左門跨出來,預備去延禧宮裡領回楚鄎,看見迎面走來的宋巖,驀地便愣了一愣。
領路太監微微一福,叫一聲:“錦秀姑姑。”從她身旁碎步掠過去。
錦秀便有些無措,只得硬着頭皮往前挪步子。
宋巖盯着她的臉龐,修偉的步子往前邁。其實當年去找樸玉兒,他是刻意避開錦秀的,但從錦秀此刻這樣的表情,他便猜她後來一定是知道了自己。
而錦秀此前其實也未正面見過宋巖,只是每每隔着門院聽到那一聲聲旖旎起伏而又刻意壓制的動靜,依稀瞥見他過朗健的側影或背影。若不是樸玉兒難產時喊出他的名字,她亦不可能這般真切地知道他。
她心底惴惴惶惶,生怕他亦對她認識。
但果然他不認識她的機率爲零。
二人擦肩時,宋巖用極低的嗓音問了一句:“江錦秀。”
是問的語氣,卻又分明肯定。錦秀冷不丁肩膀一顫,勾了勾頭,幾步從他身旁掠過去。
畫面似乎是慢速的,靜止的,卻又只是慢了那一瞬,頃刻彼此又雙雙加快步伐。引路太監在前頭帶路,並不曉得發生了什麼。小麟子掉了狗尾巴穗子回來撿,看到這樣微妙詭秘的一幕,惘惘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彎腰把東西撿起,然後揩着兩掛糉子進了景和門。
她把蒸煮好的糉子掉在破院子的空房裡,熙熙攘攘垂下來二十來個,每個都是不同的口味,數着日子盼她的楚鄒早些回來吃。
那場包糉子比賽,頭籌被尚服局的一個宮女得去了,老朱師傅和陸安海得了第二,領了三個月月俸。兩老頭兒高興,特地給小麟子打賞了紅包,小子幸虧沒去,去了賞賜給她得。
而西南交趾布政司進貢的那隻垂耳朵兔子,皇帝卻賞賜了宋玉柔。小麟子猜着是因爲太子爺在江淮差事辦得好,所以皇上便順帶給宋玉柔打賞了。但宋玉柔的那隻兔子沒給太子爺,也沒給他姐姐,過陣子卻出現在了三公主的院子裡,又過了幾天又出現在楚鄎的院子裡。
宋玉柔這個口是心非的臭小子,小麟子心裡便對他默默鄙薄。
時日過得飛快,五月節一過,便聽張福說太子爺來信,已然在回京的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