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木雕瑞草卷珠榻上,掀開淡黃色仙鶴刺繡簾子,那牀上十四少年才睜開惺忪的睡眼。
濃密的眉,高挺的鼻樑,微抿着冷漠的脣線,修長身條兒慵懶橫在褥面上。似是有些不悅被擾亂清夢,氤氳道:“時辰還未到,嚷嚷什麼。”
牀邊的書案上散着幾把刻刀與木屑末,小麟子一看便曉得他昨兒必然又至深夜了。她太子爺就喜歡琢磨這類可以長久沉浸的專注無聲的活兒。
她把食盒子放至桌上,一邊應道:“卯正了,萬歲爺今兒在英華殿祭天祈雨,去晚了可不成。奴才給您熬了粥,用的是薏仁、燕麥、紅棗、陳皮十二種好物,面上還撒了層椰果粒子,您早起喝兩碗,正好趕上時間。”
門牙在九歲那年長全,兩排整齊的皓齒,張開嘴是字正腔圓的京片兒,因着少年清脆的嗓音,顯得格外的動聽。
楚鄒面無表情地聽着,昨夜爲趕在子時前雕出一隻饕餮,晚膳就只進了一碗山藥豆腐羹,這會兒一經提醒便覺腹中飢餓。
慵懶地攤開身子道:“本太子吩咐你的紅雪松木,要到了嗎?”
那兩腿修長,着一身素白斜襟的中衣中褲,因着常年習武拉弓,儼然已似個十六七歲少年般矯健,只把小麟子看得滿目崇羨。
小麟子勾着腦袋立在牀邊:“那紅雪松木乃是去歲番邦進貢的,聽說耐腐防潮抗蟲,可不是一般的雕刻木材。御用監造辦太監說不好拿,怕皇上萬一查起來不好交代……不過……”
“不過什麼?”楚鄒問。
小麟子答:“那造辦太監說……說要是太子爺肯賜他一個字,便是皇上真查起來他也值當了。”
她小時候像個榆木疙瘩般瓜呆,整日就知牽着條狗兒在宮牆下溜達,倒是越長大越機靈了。如今在宮裡哪個衙門局子都混得如魚得水,那些奴才曉得她是戚世忠的兒子,雖則戚世忠沒給過她多少關照,到底都買她的面子。她也知道不白得人好處,素日裡與人親善,從不拿自個的聲勢壓人,在太監堆里人緣是甚好的。那些個太監和她繞彎子,不過是想求楚鄒一個真跡送出宮去賣錢罷了。大奕王朝太子爺生得人中龍鳳,尤是一手筆走龍蛇的字跡宛若天工,在京都上下早就傳開了,眼瞅着年齡漸長,不知多少世家閨女暗地裡在巴巴守望着。
楚鄒勾脣冷哼一聲:“這幫奴才,你回頭把爺桌上那張給他,看他給是不給。”
小麟子一瞥,乃是個草書的“蜮”字。蜮乃上古傳說中能含沙噴射人影的怪物,陰險狠毒,總在暗地裡害人。
她微微斂了斂低垂的肩膀,斜覷了楚鄒一眼。那清俊面龐上眼眸深遠,果然像藏着什麼思慮不說。她心中便有些憐疼他。
自從四年前十歲的太子爺隨老寧王府大老爺去江淮治理運河,江淮一帶風調雨順了三年,從去歲開始卻忽然不順了,下半年直接從秋冬到現在仍然一滴雨都沒下過。眼看着就要開始春耕,再這麼旱下去,今年沒收成,明年沒糧種播種,惡性循環,又要鬧個三年五載的災。
當年楚鄒把那貪官縣令拉下馬後,扶了一個正八品的縣丞上去。那縣丞聽說乃是個書呆子,必是在運河改支道時把河神的神脈破壞了,三年一過災害突至,江淮一帶受影響,周邊地域也被牽累影響。這當口楚鄒幼年在宮中鬧出的血光之事不知怎麼便被傳開,民間紛紛傳道太子千歲煞氣累重,走到哪兒哪兒就遭殃。
這些話前半部分是張福對小麟子說的,張福老了時常站不住腿兒,小麟子便在坤寧宮後頭小竈上給他烤蝦米餅,雖說蝦米勾背駝肩,但吃蝦米可壯實骨頭。張福吃了幾次,後來看見小麟子,對她的話就多了起來。
這個在宮中獨來獨往大半輩子的老太監,他的聲音老邁而低啞,講起話來也毫無規律,時而想到了什麼便講什麼。一老一少站在露臺上時,他給她講前前朝皇帝,也就是萬歲爺爸爸的故事,講他的後宮,還講尚宮局那幫女官們的勢利之道,像是要把眼睛看到的、悶在肚子裡的世態炎涼都對她講完。小麟子才曉得從來不張口的老張福,肚子裡原來也裝着這麼多的故事,每每都是很認真地聽。
後半段是聽御膳房劈柴小高子講的,小高子耳朵尖,哪兒的新鮮八卦都能捕捉得來。小麟子看着這字,便猜她太子爺必然也是聽到了風聲的,所以才這樣愁眉不展,所以才癡迷起了雕刻——自從皇后離世後,他一直過得謙微謹慎,生怕招惹來甚麼猜忌。
忽而眼睛往牀上一瞥,瞥見楚鄒素綢中褲下翹出老高,便道一句移開話題:“爺,你該起來撒尿了!”
銅製魚嘴兒尿壺咚咚響,楚鄒展肩直背地坐在牀沿,偏叫小麟子端着壺伺候。小麟子蹲身子跪在牀前,不自覺瞥了一眼那悍物又低下頭,假作若無其事。
楚鄒看見了也不揭穿,他在十二歲的時候便已經看過小壞書了,被掩在聖濟殿的最邊角不起眼處,但可瞞不住他,他的父皇也沒想瞞住他。其實他在六歲上就已經發現了那叢書,只不過不到年紀他便不看,如今他可是什麼不曉得?
皇子在娶妻前都會配備司寢的教導姑姑,今歲過了年,李嬤嬤便給他默默添了個十七歲叫芬嵐的宮女,雖沒明說做什麼,但楚鄒明白其中之意——李嬤嬤在代行母后的關照,他心中敬重這個沉默端莊的中年婦人。那些事兒提前懂了沒壞處,只不過他沒興趣罷了。
到底自個兒的天賦秉異卻叫他得瑟,他便好整以暇地抖了抖,叫小麟子收起來:“看什麼?服侍你主子爺穿衣。”
那精緻嘴角噙幾許孤傲,冷俊的五官自小叫人貪看不夠。小麟子吐了吐舌頭,秀氣小臉蛋暈開紅雲:“太子爺學壞了。”聲音低低清甜。
先搭一襲斜襟素紗中單,領織黻紋十一,外罩兩肩繡蟠龍大袖玄衣,把五采玉珠九旒冕在兩鬢一系,那長眉若柳,身如玉樹,便將楚氏皇族的天家冷貴一展無餘。小麟子上下仔仔細細把楚鄒拉平扯直,便心滿意足地跟着他往皇極門外出去。
祭天祈雨的地點在這座紫禁城最西角的英華殿,走過去可有不少路,管家太監給備了擡無篷輿轎,四命太監肩上架着轎杆晃晃悠悠地往東筒子走。小麟子一手搭着轎沿,一手垂在身側擺着,十歲少年森青色袍擺在風中輕拂,忽而慢悠悠,忽而小跑幾步隨上。
轎子聲吱嘎吱嘎,在清晨的十米高牆下富有韻律。路過盡頭的小闈院,隱約聽見裡頭傳來女人的聲音:“我兒可聽見龍輿,皇帝終於來接本宮了?”
有男孩答她:“母后聽岔了,並無聲音。”
明明就是有,小乖兒子學會撒謊了。女人便嗤嗤笑:“皇帝忙於政務,可有三五天不來咱們翊坤宮了。我兒已學會拿筆,等你父皇來了定要寫一手好字叫他歡喜。”
笑語空泛飄忽,應該思緒依舊糊塗。算算時間過去五年,如今應有二十三,皇七子業已八歲。自從被關進去後楚昂便再沒有過問過,冬天來了沒什麼人進去添暖,春天了也無誰人進去送果兒換褥子。自從進去後便如同與這座皇城隔絕,而皇七子楚邯的寬慰聲是平靜無波的,聽不出有什麼波瀾。
楚鄒和小麟子都沒有出聲,其實當年流鼻血那件事是楚鄒背了黑鍋,但小麟子和楚鄒互相緘默着都沒有對陸安海解釋——御膳房太監們都記仇,若是曉得了,只怕更沒有好日子過。
從東筒子往御花園穿,過乾西四所往盡頭就是英華殿,楚鄒指着乾西二所問:“你可還記得這裡?”
小麟子往裡頭瞅了一眼,破院子斑駁老窗,風吹窗葉子一蕩一蕩,莫名幾許詭秘悽瑟。便勾着奴才相的腦袋搖搖頭:“晦氣森森的。”
楚鄒說:“最好不記得,進去的都沒好果子吃。”話音方落,想到四歲初入宮時的盛眷與五歲的衆叛親離,怎生卻似一語成讖般感覺不好。便凝眉催促擡轎太監快點,仔細晚了時辰。
好在前腳剛跨進英華殿山門,後腳壽昌王伴着皇帝的身影剛剛到,主僕二個互相對視一眼,默默舒了口氣。
楚昂束一襲玄色綾羅緞團龍冠服,負手走進來,身後跟着十九歲的大皇子楚祁,着親王青衣禮袍,眉宇間毓秀冷淡。自從楚祁長大後,似乎與父皇的感情卻倒親善起來,不像幼年時候那般拘束無言。是在爲孫皇后守孝三年後才成的親,去歲八月完婚,那方卜廉的女兒喜歡他,便一直爲他等到了十八歲,婚後也沒聽說有什麼大波瀾,總之日子就這樣平平淡淡過着。
楚鄒叫一聲:“父皇,皇兄。”
皇帝點點頭,見大臣與司儀都準備好,便吩咐道:“吉時將至,這便開始吧。”
兄弟四個站成一排,太子楚鄒立於最前,其後依次是楚祁與老二老三。十七歲的楚鄺身量已與皇長子差不多高,棱角分明的輪廓,是英挺冷鷙的,眉宇間總是噙幾許諷弄。老三今歲十五,依舊是略帶蒼白的瘦弱身型,那眼角不濃不淡的笑意卻叫人如沐春風。去年便已經有朝臣上表提議他該封王了,唯獨楚鄺至今無人問津,楚鄺每每想起來便覺好笑,卻兀自不急,只是對着臺階下皓齒紅脣的小麟子抿嘴笑笑。十歲的小麟子被看得彆扭,腦袋瓜子左扭扭右看看,見兩邊上樹多,她便悄悄爬樹掏鳥蛋兒去了。
楚鄒立於兄長身旁,揚着下頜只若無視。
太常寺卿施禮燃香,念祭天祝詞,皇帝與太子輪流至案前上香,前朝鳴太和鐘鼓,禮樂聲起,煙雲縹緲,肅穆噤聲,百官下跪。從辰時正至巳時末,一個多時辰後方才結束。
皇帝賞了大臣們在玄武門內用齋飯,皇子與皇女分別在齋宮的左右配殿用齋。楚祁至封王出宮後,便不願意再與弟弟們有親近了,唯一親暱的就只有長公主一家。因今日也把方僷帶進宮來,此時方僷已有二月身孕,正在坤寧宮裡和長公主一塊兒歇着,他便先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