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 這就要倒了。”
花梨木牀榻上, 楚恪把羅漢大仙們一個個往上疊起。才疊三個就開始搖搖欲墜了,他還沒來得及伸手扶住,呱嗒一聲全倒下來,逗得小天佑咯咯直笑。撅着屁股就往楚恪身邊爬, 伸小手兒要摸他。
那小手暖綿綿,還帶着一股淡淡的嬰兒奶香,楚恪有模有樣地盤着腿,任由着小天佑摸。摸得他小臉蛋和心裡軟和和的,連父王不在的失落和傷心好像都給撫平了。
楚恪就說:“他除了會雕東西, 他還會射箭、騎馬兒、扎風箏, 在天上呼呼,你想去看他嗎?他可厲害。”
一邊說一邊舞着袖子揮來揮去的, 看得小天佑眼睛一眨一眨。那個傳說中的“小四叔”,這半晌從楚恪嘴裡聽到了好多,像尊上神似的。他雖然聽不懂, 也傻不隆咚地張開小嘴學“嘛、嘛”。
李嬤嬤烘完尿布, 端了米糊從廊上過來,還以爲小東西這麼安靜應該是睡着了, 不料掀開簾子進門一看, 就看到三王爺的兒子耷着一身小紅袍,正把木柵欄打開,拖着軟團團的小天佑往牀下抱。
大冬天穿的都累贅,他自個兒也纔是個三歲多的孩子, 僵硬地拖着天佑,小半個身子都懸空了。尿布片子都快滑到地上,急得黃毛狗雲煙死勁趴在牀沿頂。他哥兒倆個卻還兀自齊心協力着,天不怕地不怕。
李嬤嬤連忙幾步過去,抻着小天佑抱起來,嘖嘖道:“喲,這是打哪兒冒出來個小世子,這樣折騰寶寶吶。”
楚恪尚且專注,力道忽然一空,那奶香的身子就從懷裡滑開了。仰頭看見李嬤嬤一張寧祥的臉,滿心裡還意猶未盡,就捏着小天佑粉嫩的小腳丫說:“他是我小四叔的寶寶,我喜歡他,帶他去找爹爹。”
小天佑被他捏得癢癢,“呀呀”地晃着兩條小胖腿,哈下-身子又想和他玩。男孩子都愛淘氣,這哥兒兩個一纏上,往後可就扯不開了。
其實要論私心,李嬤嬤也希望能把孩子光明正大地抱出去。她是從小看着楚鄒和陸梨長大的,倆個一塊在皇后坤寧宮裡讀書寫字,一個滿臉倨傲不愛搭理、卻又不時地教她這管她那,一個心兒魂兒都沾他身上,看不懂字一緊張把書都拿倒了,那是真真正正的青馬竹馬兩小無猜,怎麼天老爺偏就給了這樣一個身份死局。
當年皇帝在皇后去世後,內心很是孤獨消寂了幾年,後宮接連無所出,只有一個沈妃能偶得聖眷。錦秀就是在那樣一個環境下,憑着一介宮女的身份正好入了皇帝的心。也許並沒有幾分愛,只不過剛好他在最孤寂的時候填補了空缺。但這些年幾經起伏盛眷不衰,父子二個因此生生離心,好容易纔有了這個轉機,這當口若把孩子抱出去,等於又把太子推上了風口浪尖。甭說那幫損公肥私的朝臣,就是幾個王府裡的王爺也不可能會容這個孩子好過。
也不曉得怎麼就被老三的兒子撞見了,李嬤嬤憐愛地拍拍小天佑的背,應道:“可不能抱出去,抱出去下回就見不着弟弟了,恪世子可千萬要守口如瓶。”
她保養得宜,言語裡總是帶着宮廷的持重,楚恪聽得一唬一唬的,問:“爲什麼?”忽而眼珠子咕嚕一轉,又自顧自道:“我曉得了,因爲皇爺爺不喜歡他,還把怒泥關起來。”
可不是不喜歡麼?大奕王朝最忌宮廷穢-亂,這就是他堂兄妹二個亂了常綱生下的孩子,皇帝能容得下?
李嬤嬤因爲皇后的緣故,從來不去說一句皇帝的不是。只疼愛地摸摸楚恪的臉蛋:“孩子的心眼最是明-慧,大人的事兒也瞞不住你。”一邊說着一邊把小天佑抱坐在膝上,端起碗兒喂米糊。
楚恪跟着舔了下小嘴,便明白這是個藏起來養的寶寶了。他就勾住天佑的小手,也疼愛道:“我不說,我是哥哥,我保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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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話裡唱:“二十四,掃房舍。二十五,糊窗紙。二十六,蒸饅頭。”宮裡頭可比外頭要早一步,臘八一過就開始馬不停蹄籌備起來。今歲東宮太子復立,江南大豐收,連那十幾萬匹布的銷路都被太子爺搞掂了,年後還有兩場大喜事,這個年可要辦得精彩一些。
承乾宮裡,康妃錦秀坐在妝臺前不高興。張貴妃自個頭疼不濟,卻把事兒派給鹹福宮裡的莊嬪孫凡真去辦,孫凡真到底大家大戶出來的千金小姐,主意多,門路廣,出了不少個點子——
大年三十吃餃子,哪個嬪妃、小主的餃子餡裡有福字,誰就得萬歲爺三天駕幸;元宵節賞花燈猜謎,各宮門口擺擂臺,到那天闔宮的太監宮女都可以參加,哪個宮裡奴才打下的擂臺多,就可到乾清宮皇帝那頭替主子領賞賜。具體賞的什麼,就看萬歲爺的心情,連着慈寧宮那頭的老太妃都有份。這兩主意一出,無論主子、奴才、老一輩的,誰都能跟着沾了光,可不,好人全給她一人做了,萬歲爺聽了還圖熱鬧。可她一個嬪,她夠這個格?
清早陽光融融,錦秀坐在金黃的銅鏡前,那篦子梳着頭髮,怎的一連氣梳斷下來好幾根。扯了扯斷髮,語氣就不友善,問香蘭:“皇上這會子人在哪?本宮這一頭青絲,從前可最得他喜歡,近陣兒也沒少注意保養,倒顯枯糙了。”
香蘭伺候在一旁,連忙奉承道:“回娘娘,今兒天晴,萬歲爺正在御花園裡小憩,幾個主位娘娘都在。冬天乾冷,都這麼抱怨來着,回頭奴婢給娘娘加幾盆水植養養溼氣就好了。”
錦秀聽了便起身往廣生左門下出去。
……
難得晴天好,兩旁和風暖陽,萬春亭裡絲竹聲輕幽,是樂坊的女工在撫琴。廊下幾個年幼的皇子公主在數螞蟻,時而傳來幾聲稚嫩的笑語。本朝天子廣開枝葉,後宮子嗣頗豐,籠統一算公主排到第七、皇子排到十二,加起來得有十九了,都是蓬勃朝氣。
“咳咳……”皇帝端坐在正中的錦椅上,時不時溢出幾聲咳嗽。過年就四十有四的楚昂,臉龐依舊是那般英雋,骨子裡油然而生的清貴,卻從膚色裡微微顯出來幾許青灰的倦憊。
自從去年大病了一場,今年一入冬就咳。
德妃在旁聽了,不由體恤道:“冬日天寒,皇上仔細龍體安泰,夜裡頭別秉燭太晚,眼下太子爺回來,許多事兒正可以交給殿下去辦。”
張貴妃想起自個的老二,聽了就酸溜溜:“倒真是交給太子了,如今這朝堂和後宮,哪兒不是太子的人。進宮稟事的不去養心殿,直往他寧壽宮裡拐,本宮這裡想換批炭吧,打發人去問,徐太監也不在了,一撥子老人被他換了新面孔,要個炭也不買臉,瞧這差事辦得妙。”
呵,她景仁宮裡勾搭柴炭司,每年冬天都合夥剋扣貪贓,這事兒也好在這叫冤。
錦秀一襲玫紫宮裙款款而來,聽了這話不由扯嘴角。但也唯有在對待太子的事上,她和張貴妃才能夠站到一致了。她是沒想到楚鄒去一趟浙江回來,手段竟能犀利如此的。當初藉着滑胎謀算了一把,原只當他必將又一蹶不振,不料小子竟是破釜沉舟青雲直上,更把陸梨丟去了一邊,這是她所沒有想到的。
人最怕的就是心無掛念,一無掛念便意味着捏不着軟肋。
想到戚世忠連日的要挾與抱怨,錦秀眼底一暗,偏含笑啓口道:“貴妃姐姐這話說得就不對了,太子爺如今一改往日消沉,能這般力挽狂瀾,本應是件值得高興的好事。這是中宮的恩惠普照,皇上也算對皇后娘娘當年的遺囑有交代了,皇上您說是與不是?”
小九楚鄎一直屏着呼吸坐在一旁,最怕就是四哥與父皇的關係又被挑唆,聽錦秀這般圓場頓時舒了一口氣,附和道:“四哥一直很努力。”
哼,中宮,她一個宮女上位的也好意思提點中宮。張貴妃看得不舒坦,便揩着帕子道一句“臣妾累了,回去歇歇”,楚昂也沒開口留。年輕時多少愛眷,現已與他淡漠到心有結怨。
錦秀便旖旎地坐去楚昂身旁,彎眉眼對楚鄎寬慰一笑。楚昂未置可否,只淡漠道:“這碧螺春近日總不對味,去把老劉子給朕叫來問問。”
錦秀端起來一聞,見張貴妃走遠,便做了然大度:“喲,臣妾這纔想起來,八局裡有四個掌事都被換人了來着,泡茶的半月前就不是老劉子了,難怪皇上喝着不對味。新來的方太監技藝是好,到底奉承的是東宮的口味,回頭臣妾得去提點提點,大抵是還沒熟悉皇上的喜好。”
說着便把茶水潑開,自己掂起帕子爲楚昂沏了一盞。
東宮、東宮……
楚昂的容色便微現不悅,但他本是深諳楚鄒的本性的,那小子四歲時便已展露鋒芒,性情乖僻且不馴服,倘使不沾權勢便罷,一站到高處便不由衷地露出那銳利之勢。當年自己選他,不也正是因爲看重了這點麼?
但好在如今還是對自己恭順的。他便輕蹙眉宇,像是在對自己說:“他這樣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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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初高麗使臣歸國,皇帝欽點陸梨等十餘名青春美女之像,由使臣帶給高麗王閱之。那畫像上陸梨排第一,雖未正式賜封她爲郡主之位,但一樁聯姻之事便算是定下來了。
熱熱鬧鬧的年味兒充滿着紫禁城的每一個角落,十七那天楚鄒在煥章殿審閱初一大典的物事所須。
高曠的殿脊之下,他一襲玄色常袍在漆紅大柱旁行走,小路子跟在身後,指着幾個忙碌的太監彙報:“那邊是寶案、香案和明扇,初一拂曉錦衣衛會在奉天殿裡陳列好;這塊是鐘鼓器樂,除夕前夜儀禮司就讓擡走了;還有駿馬、犀牛和大象,典牧所過幾日便能牽來,殿下寬心,奴才們沒有不仔細的。”
楚鄒頷首點頭,鳳目掃過角落一簇箱子,那箱木朱漆,裱有紅綢,還有幾盒首飾與布匹壓在上頭,隱約幾行外藩文字。不禁蹙眉問:“那些是什麼?”
小路子一愣,勾頭答:“哦,是高麗使臣求親的貢禮,這纔是一小部分,其餘的年後還要大批送過來。皇上說這些既是給梨子姑娘得的,屆時便還歸她隨着嫁妝送過去,清點完就暫時擱這了。”
楚鄒聽得薄脣一咬,心裡泛酸澀。
在最初知道陸梨是自己的堂妹時,他確因自己對她所做的那些霸道佔有而自罪自責,但後來都沒有放棄過打聽沈嬤嬤的下落。這是當年東筒子闈院裡除了錦秀之外的唯一一個知情人,只是都沒有再捕見她的任何消息。聽鹹安宮守門老太監說,沈嬤嬤有提過張貴妃或能賞她恩典出宮,但楚鄒出宮辦差後託人去她的老家找,也沒有蹤跡。倘使沈嬤嬤已經死了,自己與陸梨的身份這個局便解不開,陸梨既不肯拋棄一切隨自己走,那麼便免不了父皇安排她婚配。
但他在得知陸梨的親事後,還是接連七天夜裡都難以闔眼。只是忍着沒有去找她,怕一見到她,先前所做的一切堅持頃刻便都要崩盤瓦解了。
楚鄒問:“那個人,你見過麼?”
小路子默了一下,才明白過來說的是高麗王世子,連忙答:“見過,和太子爺差不多的年歲身量,甚爲謙和明朗的一個人。先前在西苑林子裡曾救過陸梨一回,聽說這次求親,還專門給她捎了一封信,奴才瞧着他兩個挺般配的。”
最後一句話是真心的,但話還沒說完,楚鄒一雙銳利的鳳目便瞪過來,唬得他忙又把尾音噎下去。
何用他多說,楚鄒也已間接地和這位王世子打過交道了。
似是因着那春花門裡攪擾了四哥與陸梨未盡的一幕,這次回來後小九楚鄎在楚鄒跟前都刻意避過陸梨不提,兄弟兩依舊是親和的,可已經似乎有些微妙的生疏。楚鄒是在去聖濟殿裡找書的時候,看到過李仁允留下的筆跡。應是奴才粗心忘了收拾,那鐵力木桌案上有他翻閱過的書籍,幾本農牧司工,幾本政論改革,還做了幾行筆跡。那筆體清晰勁秀,可以看出來是一個明朗而年輕的男子,從道義上來說,確應是適合陸梨的人選。
可在楚鄒的思想裡,除了以爲陸梨死掉的那幾年,他從未想過有一天陸梨真的要永遠離開自己,抑或有一個同樣優秀的男子代替自己給她榮華寵愛。
那英俊的臉龐陰沉下來,問:“還有麼?”
小路子惴惴的:“沒有了。爺該不會是……爺還是別想了,奴才們瞧在眼裡,今時今日的這些得來不易。”
小榛子小順子小路子,這些個奴才都是一路跟着自己長大的,旁人不敢規勸的,也就只這幾個忠僕纔敢說。
楚鄒輕磨脣齒:“我可有說什麼?……爺心中自有分寸。”仰頭看了看外面遼遠的天空,呼地拂開袖袍跨出殿宇。
一忽而便過年了,除夕夜裡皇帝在乾清宮擺宴,闔宮有名分的娘娘小主都有份兒。這宮中佳麗無數,多少人幾年也難得見聖顏一面,都想要吃到那枚包有“福”字的餃子,若能吃到便可承恩三天,盼都盼不來的福分。其中不乏在暗中賄賂太監的宮女,便連着不得寵的六公主,也都在角落裡低聲念:“天保佑我母妃吃到餃子。”
楚恪卻是不慌不忙,只叫跟班小劉子舉着銀筷,往小盒裡裝奶糕。
今歲謖真三王子叛亂,蒙古摻和攪事,邊境動盪不安,老三楚鄴恪守遼東沒能回來過年,楚恪便黏在楚鄒的身邊蹭座兒。
看小子已經往盒裡裝了幾塊,還都是卯一口就能化的懶人食,楚鄒不禁好笑:“既住在宮裡,幾時想吃了便叫你德妃奶奶去喊,這般辛苦做甚麼?”
他今夜穿一身杏黃斜襟蟠龍袍,發戴金簪玉冠,兩鬢玄色纓絲輕垂,端的是個丰神俊逸,儀表不凡,只引得一衆的宮女眼神兒頻頻往這邊掃。楚鄒卻是心不在焉,只時不時朝殿外看幾眼,連跟前的菜都未動幾勺。
楚恪滿臉崇拜地看着四叔,嘟着腮子答:“我給小柚子吃,他牙小,咬不動。”
“小右子?呵,這又是哪新進來個太監,竟得你這般可憐。有小桌(左)子麼?”楚鄒逗他。
楚恪眼珠子亮晶晶,搖頭答:“沒,小柚子軟軟的,他可小了,只會說嗚嗚咯咯。是怒泥帶來的。”
他說得含糊,因爲答應了李嬤嬤不能出賣,可是又想被小四叔猜出來,想讓小四叔也抱抱可愛的柚子弟弟。
然而楚鄒的心思卻不在這裡,因聽到“怒泥”,便略帶酸味地問起:“那個高麗王世子,你可見過麼?”
王柿子是誰?楚恪懵懂不知。
楚鄒只得改口,微慍道:“就是那個仁允叔叔。”
“是仁允哥哥!他可喜歡怒泥了,還牽我的手,蹲下來問我怒泥喜歡什麼。”楚恪糾正。
自己是四叔,他倒成了哥哥。楚鄒容色不好看,英挺的鼻樑下薄脣一咬,蹙起眉宇:“他吃飽了沒事,問你這個做什麼?”
楚恪有點緊張,但還是結巴着舌頭複述:“他說,他說喜歡怒泥,要、要給她……”
“回爺,那王世子說身爲男子,應當爲喜歡的女人準備好一切,好讓她嫁給自己後忘記與從前對比,那纔是能給她的真幸福。”一旁的小劉子幫忙代答,話說完見太子爺周身氣場跟結了冰一樣陰慍,趕緊牽着小主子“哧溜”滑下座,抱着小盒子就往西六宮跑。
不與從前對比,那從前的可不是自己麼?
楚鄒看着楚恪小小的背影,儼然當年迫不及待去乾西四所找陸梨的自己,心下只覺醋意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