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麼說,賀拔氏全家早死光,沒人會再受連累,她頂了兇名結案,倒是乾淨省事……最多東宮內再找個人出來,說是賀拔氏的同黨內應、下手偷太子玉韘的人,一併定罪處置,這案子就此完結,似也能對天子夫婦交代過去了。
這個辦法,我能做到,魏叔玢有點疑訝地意識到。
東宮如今的女主人是她好友蘇令妤。蘇妃入主東宮剛半年,之前太子身邊的那些舊侍內寵,未必個個都與新主母相諧,那麼多人裡,一般總有個把咬牙難纏恨不能打發出去永不相見的。她可以去東宮求見太子妃,私下商量,藉機“清君側”,扯個人出來屈打成招,完結此案,各方穩便。是的,這她能辦到。
只要她昧掉良心就行。
望着楊步搖神定氣閒乘涼拭汗的姿態,魏叔玢想,如果換作這美婦人,她會毫不猶豫地這麼辦吧?她出身前隋宗室、幼失怙恃由叔父養大、嫁入新朝親王府、又歷經夫死子喪、九年幽居、與夫兄私通懷孕……一輩子都在宮廷內外打轉,所見所聞全是這等苛且陰暗血腥污穢,置身其中,自會認爲如此行事天經地義。
“楊娘子的好意,我領會得。”魏叔玢向她說,“只是……唉,說實話,我心裡怕得很。一娘一條活生生的性命,如果真是被賀拔氏所害,真兇已死,那也罷了。如果不是保母所爲,那真兇還潛藏在宮中,以後……我好象已經知道太多了,萬一哪天……”
“魏娘子你且不必想這麼多。”楊步搖微笑,“以後你若受寵,自會遠離掖庭這邊的幽閉晦怨,自己立宮院居住,到時候精心挑選服侍人等也就行了。倒是眼下,我見你有些認真過分,還想着去追查太子是麼……千萬不要。別聽宮裡人傳說,什麼主上不喜太子偏愛越王之類,那些做不得準的。”
“是麼?”魏叔玢反問一句。楊步搖點點頭:
“我是過來人。天家父子兄弟之間,容不得外人插手。即使結髮夫婦,也……唉……不是人人都有當今皇后的能耐。你初選入,尤其不可得罪中宮。不要眼看着皇后多病,性子又溫和,就覺得能怎樣。我在武德年間,妯娌相處,就領教過那位二阿嫂的精明厲害了。”
魏叔玢的目光不覺移向她隆起的肚腹。楊步搖也發覺了,頰上微微一紅,轉開臉,望向院牆外的天空:
“我弘農楊氏,特別是這幾代的女兒,枉擔着‘有容色’的虛名,被當作貨物一般挑來搶去,哪個能自作主張?還不是隨波逐流苛且偷生……武德初,齊王選妃,他三姐來我家相看過,便即下定,不管不顧的,更沒人問過我自己願不願意。我若有你魏小娘子一半的剛烈氣性,那時就該一頭撞死啦。”
“啊?”魏叔玢訝然,“原來楊娘子當初並不願意嫁與齊王?是因爲……他長得醜?”
她聽柴瓔珞說起過四舅李元吉及其婚事,知道竇氏太后的最幼親生子長相污陋又品性惡劣,連他親孃都看不順眼。太原起兵時,李元吉奉父命留守起家地,沒過兩年,就折騰得丟城失地隻身逃回京師。天子朝廷本欲治罪的,他三姐平陽公主竭力爲之講情,又說動父親李淵“給四弟娶房正妻好好管他”。李元吉那時已有姬妾兒女,向同母姐私下說“我要娶到長安第一美女才甘心”,於是平陽公主出面去爲他選妃,一番大索貌閱,選出了楊步搖。婚後夫妻兩人也算和睦,至少沒傳出過什麼醜聞。
楊步搖沒正面回答她的問詢,只嘆道:“家門不幸,頂着前朝宗室的幌子,族長宗男們天天害怕新朝天子也會象前隋文帝一般,將舊宗室斬草除根誅殺殆盡。一聽說新皇室欲選我家女兒,哪管是爲婢還是做妾,更不在意我們自己什麼心思什麼身況,只要來討,立時拱手送出。有什麼無理殘忍要求,也都竭力奉迎。唉……就算到了今天,仍然如此。”
魏叔玢眼前閃出一具男童屍首影像,是楊步搖爲李元吉生的兒子,玄武門之變後被孃家近親楊師道夫婦所殺。對於做母親的來說,此仇此恨理當不共戴天,但楊步搖似乎……並沒爲此與楊師道或幕後黑手李世民夫婦翻臉?
“楊娘子不似我這般幼稚憨直,”她觀察着美婦人的臉色開言,“氣性卻未必不剛烈吧?菟絲附女蘿,夫婦會有宜,這等事,原不必看定一時結果。”
楊步搖平靜地一笑:
“我明白魏娘子你的意思,也不怪你這麼推想。你生長關東士族,令尊自幼以禮義廉恥教訓,你自然覺得捨生取義纔是正道。我麼,種種逆倫喪德從小看得多了,見慣不怪。人生在世,以起居安適、尊富榮養爲本。爭名奪權非婦人份內職事,卻要婦女幼兒來承擔敗喪後果,也不公平。”
原來她是這麼想的。只要自己日子過得舒服,其它一切都是浮雲。
這也可以成爲一個很好的殺人理由。
她費盡心思與當今天子勾搭成孕,指望以後境遇能有所改善,卻在皇帝有所決定之前就被李婉昔發現。一娘又即將出嫁,到柴家後可能會說漏嘴宣揚開此事,楊步搖生怕朝野輿論不利於自己、進而促使皇帝下辣手,於是乾脆搶先一步殺掉臨汾縣主。反正她已與楊師道安排好出寺隱居的計劃,以爲再查也查不到自己頭上了……
如果她真是這麼打算的,那可以說計劃基本成功。魏叔玢對她的懷疑從未減輕過,至此甚至達到頂峰,可是第一抓不到任何證據,第二,沒法在御駕前回說。
二女坐在竹牀上沉默了一會兒,精舍後門走出那隨侍中年尼姑,手託小漆盤,送兩杯涼漿水給她們。說了這麼多話,魏叔玢早渴了,道謝拿起一杯喝。楊步搖也伸展白嫩蔥指端起一杯涼漿啜飲,飲完放回漆盤,向隨侍尼微笑道謝:“阿姑辛苦。”
魏叔玢注視着她飲杯的優雅姿態,出其不意發問:
“十年前的東宮毒酒案,向當今天子杯中下毒的人,是不是由齊王元吉主使?後來他大哥建成代他揹負了投毒罪名?”
玄武門之變後複查那一案時,有人以貴婦日常梳妝所用的螺子黛在食盒上寫下線索,暗助查案者在東宮井中找到毒酒壺,由此籠統結案爲“前太子謀行鴆毒”。考慮到動機和受益人,這提供線索者,除楊步搖外不作第二人想,她自己上次也沒否認此事。
第三次提及,楊步搖神情已鎮定多了,坐在竹牀上撫着自己肚腹嘆息:
“妾向魏娘子求懇一事。東宮毒酒案,與一娘之死,並無關係,也不妨礙魏娘子你的前程。我不願意謊言欺瞞你,也請娘子不要再過問那事、翻騰舊怨。妾代先夫遺下諸女及腹中孩兒拜謝魏娘子成全。”
她這麼說,似乎是確認了她前夫纔是東宮毒酒案的主謀。魏叔玢還待再追問,忽見自己婢子阿圓匆匆進院,上來低聲說:“魏娘子,觀裡傳過來消息,叫你趕緊回家呢!”
“什麼?”紫虛觀的人知道來這裡找她,倒不奇怪,她料想阿圓出門前會悄悄留話的,但怎麼忽然會叫她回家?明明觀裡一直在庇護她逃家啊。
“魏府上來人報說,令堂相公夫人昨夜裡臨盆,很是不好,出血不止。上真師已經趕過去了,叫人也來通報魏娘子……”
不等阿圓說完,魏叔玢大驚失色,奪門而出。
附註:現代空調普及以後,年輕一代估計都沒有“夏天晚上在露天乘涼”的記憶了吧?二十年前,應該都不用解釋“夏夜院裡的竹牀”是什麼樣子。不過初唐及以前的“牀(牀)”代指傢俱類別也更廣泛,功能也更多。
在貞觀年代,“椅子”仍然不是常見的傢俱,當時很流行地上放一張巨大的象矮腳桌子一樣的“牀”,可坐可睡可放東西,功能接近於現代北方農村房屋仍然多見的“炕”,只是可以移動,更方便些。圖片資料可以參考圖3《北齊校書圖》裡這張大牀,直接盤腿坐在上面也行,上面再放個胡牀(馬紮子)坐也行,坐在牀邊垂着腿也行。夏夜院裡放這麼一張竹牀,乘涼躺臥坐着聊天都是很舒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