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鋤下水與井中金

院牆內一株大柳樹下,兩隻細犬汪嗚有聲地爭搶着骨頭,楊信之與胡姬粉堆立在一起有說有笑,很是融洽。

他們在裴家莊園裡做客,粉堆不必再戴帷帽遮蔽身容,簡單挽個髮髻,也沒插戴什麼首飾,嬌小身子站在楊肉塔身邊,一直仰着臉聽他說話,雪白麪龐上滿是欽慕喜悅。

李元軌盤膝坐在南閣二層的窗欄邊,默默向下注視自己的衛士和侍婢一會兒,嘆口氣,轉眼去凝望院牆外的大道、泛青樹林和滔滔渭水。

這座二層樓閣略顯破舊,近來缺乏修繕,但整體是按長安京中最時興的模樣建造的。二樓的四面窗板都可以卸下,夏日變成一座通透無礙的避暑涼亭,檐下掛起竹簾遮陽,既防人窺視又便於主人觀賞外面風景,焚香小睡好夢幽長。

此時是二月早春,高處風涼,莊園主人裴律師邀着李元軌上了閣子,只卸開南面窗板,二人對坐品茗曬太陽。

對,品茗。

李元軌繃着臉看裴律師在案上一堆盒罐壇碗間擺佈忙碌,拿出一塊黑黝黝硬梆梆的玩意說是“茶”,又是敲又是鑿,又是掰又是碾,旁邊還擺出鹽姜酥酪等着往裡添。一個小僮在地下扇爐子燒水,李元軌倒寧願湯罐裡煮一副燙酒的壇杓。比起遭“水厄”,他更樂意喝點裴家莊園自釀的新谷酒——

他是北人,讀過書,也聽人說過南人那種奇怪的癖好,把幹樹葉子煮成苦水家常喝。這裴律師是侍奉父親流放巴蜀時,沾染了當地風俗,回長安也一廂情願拉吳王下水“嚐嚐某的手藝”。說起來算是討好示情吧,李元軌卻只想踢翻爐案大吼一聲:

“快去找我十七妹!在這裡耽擱功夫做甚!”

可他只能忍着。昨晚他已經踢過吼過了,毫無用處。

昨天入夜,裴家莊園那姓張的莊頭終於被找到正堂。這是個手腳粗大腰板挺直的五十來歲老漢,口音很重,怒氣衝衝,對莊主下達的“幫十四郎尋人”指令一口回絕:

“……去年冬天旱得很,眼下剛通了地氣,又下過雨雪,下地耕田牛也不夠,人也不夠,尋啥個胡人小娘麼!你們後生家,天天只知端碗吃飯,高堂睡覺,地裡活計一點不懂,光會胡咧咧!這當間耽誤種莊稼,秋涼了一齊餓死!”

李元軌和裴律師解釋、分辯、威逼、嚇唬,反覆說明儘快找到“一個被胡人脅持的漢家少女”有多要緊,張老漢絲毫不爲所動:

“……前日涇河水大,沖壞三限閘西頭門,叫俺發五個壯丁過去抗着修,沒人,只去了仨;劉十五家那段渠秋天就堵了,他躲懶,上凍以前沒通開,到現在水過不來,氣得俺跺腳罵,家裡婆娘都上渠扛鍬去了!白家那保裡踏了三十車糞,該肥三十六畝地,拉不出來,今日剛糞完十畝半!都這節氣了,不趕着下犁頭以前糞完,一冬功夫白瞎!

“……說啥?呸!可不沒人!你們就知道個耕,這裡頭事大哩!先上了糞,攤勻了,牛拉犁翻,春耕還不能耕深,淺着耕出壟來,後頭趕緊使耙耮拖蓋。要不蓋嚴實,風一起,下頭土全乾,撒多少種它也不出苗!

“……下種以前,哪一畝地不得耕五六遍,蓋七八回?春旱咋個頂?鋤頭底下三寸水!厄就說你們不懂,谷種也不是隨便下,黑地薄地先下糙種,高壤白地還得往後再推,過了寒食吃榆錢再下好種,再往後種豆、種油麻,種粟子黍子都不一樣,全要人盯着幹哩!

“……那還光是說種糧,咱莊子離城近,哪一年也開大園子種菜,有糧食十倍出息。園子更費工,一畝園,十畝田!夜個剛發十來個人,上西面園子種葵菜萵苣。過冬的蔓菁苗也起出來了,這一半天不移栽地裡,馬上凍死!東邊園子還得種瓜種白豆小豆哩,俺還發愁上哪地尋人種去?

“……這光景,到處缺勞力,又不獨咱家幾個莊子!東邊那誰個相公家,莊裡全空,沒人看着,誰知道咋個庫裡就着了,一把火燒光多少年存蓄,造孽哪!這時節,誰家能挪出人手來,給你尋啥慫人!”

好說歹說,軟硬兼施辦法用盡,張莊頭終於答應“等厄盯完了園子去給你打聽”,滿腹牢騷揚長而去。走之前還警告李元軌主僕“別自個兒胡蒙亂問,這幫胡商靈醒,外人驚動了更不好說。”

所以李元軌只能把兩個小奴打發回大安宮去探問大內消息,自己帶着楊信之和粉堆在裴家莊上暫居死等。他也問裴律師:“這張莊頭什麼來歷?脾氣架子這麼大,殺王救駕擒過反叛似的?”

裴律師苦笑了下,回答:“這人就是個本地鄉賢,聽說早年點過府兵打過仗,沒得什麼實惠,如今也就在兵府領個閒職,並無正經功名。他天生就是這耿直脾氣,倒是一把種莊稼的好手。十四郎要責我放縱下人顛倒綱紀,律師不敢諉過,但是,唉,這事也由來有因……”

渭北白渠之旁的膏腴水澆田地,密佈皇室權貴莊園。武德年間裴寂風光正盛時,也在這此受賜了大片產業。貞觀初年,裴家敗落,倉皇出京流放,勢力消散又急需現錢,這些莊園在很短時間內被新貴們壓價侵奪,最後只剩下張莊頭領管的幾個還在裴家名下。

裴家聲勢宣赫時,老少主人誰都沒聽說過這張莊頭的名字,他不顯山不露水,也沒受過什麼特殊恩遇。到了裴家“落難”,這老漢眼看着別的莊子一個個改契換主,卻是不平起來,說“不仗義、鼓破衆人搥”,犟着頂回去多家想趁火打劫的,也算給裴家留下了一處京城郊外的容身之居。

也因如此,裴家兄妹此來咸陽莊園暫居,對這老莊頭敬重有加,不以主僕良賤之別以待。張莊頭要硬頂着不給李元軌找人,他們也沒啥好辦法能加以強迫——這老漢在當地人望很高,鄉縣官府都給面子的。

李元軌想想,他自己也不願把事鬧大,而且真沒有更好的辦法去找妹子,沒奈何按下脾氣,等在裴家莊裡聽張莊頭回復罷了。

湯釜裡飄出淡淡的苦澀氣味,裴律師的“茶湯”熬好了。他熟練地傾入一隻青瓷水壺中,又向案上的兩隻青瓷盞各倒入大半盞褐湯,笑着殷勤相勸“大王嘗一嘗。”

我又沒得病,幹嘛要喝湯藥啊……李元軌心裡哀嘆着,不好過於拂逆主人美意,只得端起一個瓷盞舉到脣邊,感覺很燙,先吹幾口氣涼一涼,小心地抿了一點點。

果然,又苦又濁難以下嚥。李元軌立刻搖着頭放下瓷盞,表示完成任務了。

裴律師只是笑,自己有滋有味地喝着苦茶,陪李元軌隨便聊些閒淡話。他生在河東、長於京師,本也喝不慣茗茶。前些年隨父被貶到靜州時,千頭萬緒各種繁難堆積肩頭,每日都覺疲憊不堪。他妻子在當地官宦人家間走動時,先學會了飲茶煎茶,回家依樣奉夫,裴律師便也漸漸能領會這樹葉子湯的提神妙處,喝上癮來,一日不可無此君。

“尊夫人真是賢惠,”李元軌誇讚一句,又問:“夫人沒同來爲我六嫂送嫁?”

室女出閣,本家主婦也該出面主事的。裴律師頓了下,平靜回稟:

“先父見棄,送柩守孝哀苦勞頓。其時拙荊產育未久,體虛氣弱,受風着寒,也一病不起,隨先父泉下侍奉去了。”

李元軌自悔冒撞,垂頭喃喃地向這喪妻鰥夫說幾句慰問話。裴律師微笑搖頭示意無礙,轉臉去看窗外初春水邊風景。

當年裴家建這閣子,選址很精心,人坐樓上,能很清楚地看到莊院外官道上的行人往來。此時是春耕農忙時節,牽牛的、的、拉犁送種的農人成行成隊談笑而過,再往南是一片楊柳樹林,樹梢上如同籠罩着淡綠青煙,樹林外就是銀白髮亮的渭河水面,盛夏清風徐來,想必十分涼爽愜意。

裴律師凝望着窗外,眼角略有溼潤,神色仍然平靜悠閒。他今年還不到四十歲,經歷過了隋末大亂、起兵建唐、家族煊赫一時又迅速敗落,已有股淡泊寧定寵辱不驚的隱逸氣。

出身顯宦,又不乏辦事才幹,卻無法對抗朝局變幻,隨波逐流落到如今這般境地……等我到了他這年歲,李元軌想,我又會變成什麼模樣呢?

嘴裡有點苦澀,他不知不覺伸手去端起了面前的茶盞,又抿下一口湯。這回好象沒有剛上來那麼難喝了,皺着眉咽落肚,平復下心情,口腔中隱約有點回味。

案上還擺着幾碟鹽梅柿餅類果子,他拈了枚送入口,酸甜生津,與苦茶的回味混雜在一起,倒是讓人七竅舒暢。裴律師察顏觀色,笑道:“這茗荼提神醒腦之外,也最能消食障、化積鬱。律師身在蠻荒時,每每疲累消沉痛不欲生,又不能捨家父和衆親而去,全靠這茶湯支撐到如今。十四郎多喝幾回,就能領會了。”

裴寂開唐後位極人臣奢侈祟貴,他的大部分子女也是出生在武德年間,跟李元軌差不多大,年紀較長能辦事的兒子只有裴律師一個。裴寂自己不便出面的場合,幾乎全由他嫡子律師操持……李元軌突然想起一件事,把身子坐正了些:

“裴郡公,有件要事相詢。此事於我關係重大,望公以實情相告。”

“那是自然。”裴律師有些詫異,“我兄妹身家前程,全仗十四郎相助。十四郎若有所命,自當效死。”

“我受主上手敕,暗查一件命案,涉及到十年前的東宮毒酒案。那案子九年前重審,聽說是由令尊先郡公主持,其中詳情,二郎可知悉?”李元軌盯着裴律師的雙眼問。

“東宮毒酒……難不成是主上……”

“對,就是那次,主上經遇平生奇險,差點不測。”李元軌點頭確認,看着裴律師的臉色也迅速嚴肅起來,放下茶盞拂衣坐正。

武德八年秦王世民在東宮夜宴後,嘔血昏迷,大理寺與宗正寺東宮內坊局等會同查案,草草以“秦王引犯胃氣”結論。秦王府一系人馬大都很不服氣,朝野輿論也多同情秦王、譴責太子建成殘害手足。一年後宮門喋血形勢翻轉,秦王世民被立爲皇太子沒多久,即下令重查此案,據平陽公主駙馬柴紹的回憶,當時是命裴寂負責。

作爲前朝天子的第一寵臣,裴寂正是戰戰兢兢自身難保的時候,自然下了死力,把這案子翻出來定爲“東宮投毒害弟”,只是由誰主使、誰下手,始終結論含糊,最後受處罰最重的是東宮典膳監任瑰。

“不瞞十四郎,當時情勢微妙,家父出門辦事,處處不便。查那案子,倒是裴某代父跑腿較多,細節詳情,確實還記得不少。只是……事隔這麼多年,十四郎爲何忽然要問這個?”裴律師詢問。

李元軌答以“奉敕密查,原因不便告知”,裴律師沉吟片刻,點頭開講。

裴寂九年前領了查案敕命後,徑直讓兒子入住東宮侍衛房,帶手下家人逐一盤問宮內諸侍臣奴婢,自然沒一人承認與投毒案有關,甚至連檢舉揭發他人的都沒有。裴律師也找了當時席上的幾位親王駙馬,詢問他們的眼見實情。宮變之後人人自危,所有人都不敢隱瞞有問必答,只是也沒提供多少有用信息。

這其中,幾人都說到最先提議讓大郡主出來敬酒的是齊王元吉,隨後也是李元吉出殿更衣時踢翻了一架燈樹,使得倒酒處光線幽暗不明。裴家父子自然也覺得這兩點甚是可疑,於是又盤問原齊王府的相關諸人。可惜秦齊兩府結怨極深,六月初四那天,齊王府內殺戮慘烈,李元吉身邊的近密侍人十不存一,僥倖活下來且還在朝廷控制中的幾個,也都說對毒酒案一無所知。

查案至此遇上死結,一連多日毫無進展,裴寂也極爲焦燥,甚至動了“抓個侍人屈打成招”的念頭。就在這時,東宮膳廚房內發現了特異事物。

“什麼特異事物?”李元軌忙問。

“一具食盒。”裴律師回答,“給東宮幽禁人等送飯用的粗木食盒,記得是分了三層。表面看沒什麼異狀,盒底卻被人用炭筆歪歪扭扭寫上了幾個字。”

“寫的什麼字?”這麼重要的字,想必他現在還記得清楚。

“八個字:東宮下毒,投壺井中。字跡拙劣不成體統,象是奴婢所書,語意也頗爲含糊。火工奴婢發現有字,報給我們派去的監廚,監廚又報上來給我看。我就尋思這‘投壺井中’是什麼意思……”

“是指當年給秦王倒毒酒用的壺?”李元軌猜度着問,“當年事發以後,大理寺不是已經查過一次?他們沒細查給秦王倒酒用的杯壺?”

“當年秦王在席上覺得腹中不適,立刻出殿,由淮安王扶持回府,那時已是深夜,各處門禁森嚴。東宮說他們是第二日中午才得知秦王有中毒嫌疑,那時廚工按平日規矩,已將前夜宴會所用杯碗盤碟洗刷乾淨,哪裡還查得出什麼來。”裴律師搖搖頭。

李元軌輕哼:“那幫賤奴,什麼時候幹活這麼勤快過?既然說刷乾淨了,那‘投壺井中’又是什麼?”

“那場宴會是在顯德殿開辦的,顯德殿院內西南角,就有一口好井,平素東宮內廚也經常去那裡汲水用。”裴律師答,“那也是離顯德殿最近的水井,我命人找了兩個水性極佳的崑崙奴,用繩子綁着吊下去查看,果然在井底摸到了異物,撈上來一看……”

“正是一把酒壺?”李元軌問。

裴律師點頭:“不但是把酒壺,而且是一把鎏金龍馬紋的……雙心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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