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從門外隱隱傳來時,李元軌正伏在書案上打盹。
被耳邊沉厚動盪的音韻驚醒,他擡頭直起腰,揉一揉酸澀眼睛,手掌又觸及了自己臉上毛茸茸的疏須——也不知道長得有多密了,這張臉此時是何模樣。
囚室中沒銅鏡,也沒人來給他修整儀容,好在除了每天送飯換溺罐的僕役,也沒人再來見他。自從那天皇帝甩了他一耳光盛怒而去後,他就象被遺忘在了這高峻的城樓上,與飛鳥爲伴。
他也懶得再記日子。紙墨供應一直無缺,但與大安宮變亂有關的供詞,他早斟酌着字句寫完了,自然是盡力將一切責任都攬到了自己頭上。閒極無聊,他開始在紙上默寫《孝經》文句:
“子曰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不孝要君者無上非聖人者無法非孝者無親此大亂之道也”
這經書正文本不算長,一口氣抄寫過二十遍,差不多也背過記熟了。隨意流出他筆下的句子,首先言及不孝之罪,自然與他這些天來心念不惙的事體有關……李元軌對自己苦笑着,又有些負氣不忿,提筆又寫:
“子曰昔者明王之以孝治天下也不敢遺小國之臣而況於公侯伯子男乎治國者不敢侮於鰥寡而況於士民乎治家者不敢失於臣妾而況於妻子乎”
還是聖人說得周全明詳啊,他感嘆,想象自己把這些字句捧起來,照着皇帝臉上摔過去跳腳大吼:“陛下夫婦父子如果能孝治天下不遺小臣不侮鰥寡,我等士民怎敢擅興作亂?”
說到底,太上皇爲父不慈,天子爲兄不友爲君不明,才致使禍起蕭牆。李元軌越想越氣,走筆如龍蛇:
“昔者天子有諍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其天下諸侯有諍臣五人雖無道不失其國大夫有諍臣三人雖無道不失其家士有諍友則身不離於令名父有諍子則身不陷於不義故當不義則子不可以不諍於父臣不可以不諍於君故當不義則諍之從父之令又焉得爲孝乎……”
寫到此處,他忽然想起去年在禁苑桃花林小院裡,他奉敕命帶着自己抄寫的孝經文本,向歐陽詢請教筆法。那時他請纓去前線打仗被駁回,也是滿心不忿,在歐陽詢的教導下抄寫到這一章時,走了神撂筆,索性向那狀若猿猴的老人訴起苦來。
歐陽率更倒不厭煩,笑呵呵地捋須聽他發牢騷,末了只說:“十四郎生在太平年景,本是幸事。少年立志是好的,也要多體諒父兄纔是。”
“聖人也說了,從父之令焉得爲孝,當不義臣不可以不諍!”李元軌氣乎乎地迴應。耄耋老人笑紋展得更開,敲一敲手中硯子,慢條斯理道:
“諍臣、諍子、諍友,都是好的,也只好在一個‘諍’字。遇有不義,當面諫諍,這是應該的。諍完了呢?聽不聽,受不受,那是君父的事,君父自有其判斷考慮。你要不服,那也只能繼續諫諍……”
“沒完沒了地諍?”李元軌皺眉問,“別的什麼都不能做,就只繞着君父唸叨進諫?”
“對的呀。”歐陽詢笑得象個剛摘到滿滿一捧大桃的老猴,“諫諍嘛,要麼唸到君父聽煩嘍、聽怕嘍,依從你爲止,要麼唸到自己聲嘶氣竭嗓子斷掉爲止。這是爲人臣子之道,除此以外,輕舉妄動,可都是離經叛道啦。”
歐陽詢的口音帶有濃重的南音。這也不奇,他本是潭州臨湘人,父祖都是南朝大將,十三歲上父親帶兵起反,全家被抄斬,只剩他一人僥倖不死,後被南陳亡國宰相江總收養,長居建康二十餘年。隋滅陳後,他又輾轉北來入關爲隋官,隋亂中歷經宇文化及、竇建德等人之手,最終因與太上皇李淵有舊,投唐賜爵。八十多年曆經無數改朝換代,這容貌醜陋的老人始終以文學書法聞名於世,不涉軍政,不結黨人,安分隨時,藻飾盛治。
那時李元軌對歐陽詢這一套“只諍不行”的教訓頗有腹誹,只覺這老人比之魏徵王珪等重臣差得太遠了,怪不得一輩子只能以書藝侍君類同倡優……此時被囚在玄武門城樓上,忽然想起那一番話,卻領略到了別種滋味。
在下位者,自覺遇到了不公不義,向上位者諫諍是正理,上位者也該當放懷虛心,聽取各人的不平之鳴。若覺有理,自下敕命去改正,就無理,也不該以辭罪人、堵塞言路。然而這番交鋒僅限於“諫諍”局面,只能各自說,不能各自行。
歐陽詢之父歐陽紇,認爲陳宣帝對他的貶斥是不公不義,於是奮而舉兵起反,朝廷派兵平叛,滿門坐誅;隋文帝楊堅,認爲南陳劃江而治割裂疆土是不公不義,於是派兵南下攻滅建康,俘虜陳後主君臣,統一宇內;隋煬帝楊廣,認爲高句麗抗拒天使不尊正朔是不公不義,於是徵兵百萬三徵遼東,最終天下大亂,亡國身死;隋末百十家軍閥盜賊起兵割據,個個都有理由自覺遇到不公不義,都是逼不得已奮起反抗,於是屍骸蔽野、血流成河、萬戶城郭空虛、千里煙火斷滅。
李元軌無聲長嘆,倒水研墨,再蘸筆毫,緩慢地一行行塗黑自己寫下的那些字句。
只塗了一兩行,他忽然發覺不對。
窗外的鐘聲居然還在響。
他不知屋外現已是什麼時候,但無論是禁起還是禁閉,暮鼓還是晨鐘,都不應當響這麼久。
猝然支案起身,他活動着僵硬的身體,踉蹌到南窗前,透過窗紙上的孔穴向外望去,旋即睜大了眼睛。
他能看到的廣場四面城牆上,原本樓角雉垛插展的紅黃幡旗,正在被一面面拔下,代之以白麻長幡。重玄門城樓飛檐下也圍了生麻布,掩住題額書字。
鐘聲愈發悠長哀切,傳揚遍野,六宮失色,都城無聲,舉國同悼。
大唐開國之君、太上皇李淵駕崩。
第三卷完
第四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