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叔玢心緒煩亂，一路上各種雜事在眼前轉個不停。李元軌的忍情拒婚，楊信之那奇怪的“親孃”稱呼，柴瓔珞出宮回家後杳無音訊，楊步搖的產後病……這些都需要她安靜獨處時細細想明白，或者向相關人等直接打聽。但她被桂陽長公主拎上了坐車，二女同車往慈和寺行去，柴瓔珞這五姨哪肯給她安生想事的時間。
五公主滿頭珠翠，還穿了件華麗的錦繡半袖衫，更顯肥胖臃腫。車廂並不小，魏叔玢卻只能緊貼着油壁而坐，眼前中年婦人身上濃烈的香氣隨着汗味一陣陣侵襲而來，她覺得自己沒走完一半路，就已經被薰透了。那對塗了鮮紅胭脂的嘴脣也一刻不停地開開合合，說的什麼，大半鑽進魏叔玢左耳後直接從右耳出去，完全沒留住。
五公主知道魏叔玢的出身，而且似乎也知道她最近在宮禁寺觀間頻繁走動，瞭解楊步搖生育的事。除了有意避開新生兒的父親不提，五公主東拉西扯，閒話說了一籮筐，一直到她屢次提及“程大將軍”，魏叔玢的心思才飄回來，注意聽她在說啥。
“程大將軍又定下新婚夫人了？”
“哈哈哈哈，一點沒錯，程大將軍辦事幹脆麻利吧？”
程咬金真不愧是當世名將，娶妻也如打仗。“那得恭喜程將軍了，這回是哪家小娘子？”
“什麼小娘子，倒是個老孃子，且各家都熟得很呢！”五公主拍手打腳地笑，“程大將軍要續娶那媒婆崔大姑，做他宿國公的填房夫人！”
魏叔玢先是一驚，轉念也“噗”地笑出來。喜聞樂見大快人心普天同慶奔走相告的大好事啊。
據五公主所述，眼下在各皇親貴戚官宦人家內闈流傳的情形是：程大將軍與魏府退了婚，又請那崔大姑上門，還是着急再定一個出身士族、能主持門戶的續娶夫人。崔大姑收過程家好幾次謝媒錢了，也十分熱心出主意。二人說得投契，先是撤掉了隔在中間的屏風，擺酒上來男女對飲，喝着喝着天晚耳熱彼此越看越順眼，程大將軍一拍大腿，乾脆現場求親，當晚就成其好事。
這樁婚配啊，魏叔玢在車廂內格格不停的笑聲中想，其實真挺合適的。
程咬金是山東東阿人，跟自己父親一樣重視門第。而崔大姑出身博陵崔氏，乃是當世一等一的關東高門。她之前雖在長安士宦中周旋保媒，頗損清譽，但程咬金的名聲也沒好到哪裡去啊……發家之前還不是窮軍漢一枚，跟着當今天子一刀一槍搏命上來的。
程府姬妾衆多、子孫滿堂，娶個年輕不知世事的小閨女進門做主婦，家裡不雞飛狗跳地亂鬥纔怪。崔大姑則是在各貴家宅院內出入慣了的，見多識廣，這方面的本事比魏叔玢不知高到哪裡去了。她年紀大了，估計也不能再生育，而程咬金並不缺子嗣，少幾個繼室幼子有益無損。崔大姑與前夫生的兒女，還可以指望程大將軍這繼父多加關照，真是四角俱全的美滿姻緣。
等太上皇的國孝期滿，程府迎娶崔大姑過門，魏叔玢覺得自己還應該上門去送禮恭喜一番呢。
如果能和……一起同去，那有多好。
別想了，到那時候，那個人恐怕已經到了高昌，變成西域大國駙馬，遂其平生功業志向。至於她自己……就青燈書筆伴一生吧。
慈和寺離芳林門不遠，魏叔玢走這條路也很熟悉了。門前下車，一行人走向楊步搖所居精舍，她跟在五公主身後，回頭一看楊信之也跟了上來，一臉焦急。楊信之身高腿長，步子邁得大，本來輕易能超過他嫡母五公主，但卻逡巡不敢越禮而前，急得一邊走一邊搓手。
到了精舍院門口，只見一位相貌清秀身姿筆挺的中年男子迎出來，先向桂陽長公主拱手道“辛苦”。五公主沒還禮，直接說“瓔娘不在紫虛觀，回她本家去了。我怕來不及，把她徒弟魏家小娘子請來了，就是那魏侍中長女，你和她令尊也熟，不算外人。”
看到那男子形容，魏叔玢已猜到他是五駙馬中書令楊師道、楊信之的父親，忙執侄輩禮拜見。二人又一番客套，行完禮，楊信之方纔上來拜叩。
楊師道象是剛看見自己這壯大魁偉的兒子，皺眉問：“你什麼時候回長安的？到這裡來幹什——”
末一句話其實沒問完，他自己象想起了什麼，怔忡片刻，又擡眼去望自己的妻子桂陽長公主。五公主早束手而立扭過臉去，一副置身事外姿態。
“回大人話，”跪在地下的楊信之擡起頭，肥臉上現出魏叔玢從未見過的堅毅神色，“聽聞母親有恙，兒子來向生母叩安。”
楊師道有些驚訝，張了張嘴，竟沒答出話來，又扭頭去看五公主。五公主仰天冷笑一聲，披紗一揮挪動肥軀，徑自往尼寺大門外離去。
所以這一家人，到底怎麼回事呢？
楊信之這等於直認了自己是楊步搖所生的兒子？前齊王李元吉之子？九年前他逃過了當今天子誅殺他父子兄弟的刀斧，如今又自承爲海陵郡王后嗣了？他那皇帝二伯父又將如何處置他？
魏叔玢滿頭霧水、無限懷疑、既驚又怕。楊師道瞪了楊信之一會兒，也沒說出話來，只轉身領路，進入精舍內室。
內室裡瀰漫着濃重的藥味。架在紅泥火爐上的銀銚子離門口不遠，銚中烏湯翻滾，有個頭梳三角鬟的小女孩蹲在爐前一邊煎藥一邊抹淚，魏叔玢依稀記得她面貌，似是楊步搖所生的李元吉第四女還是第六女。
臥室裡還有另一個少女及兩三個奴婢侍娘。楊步搖一頭青絲散落枕上，身上蓋了薄薄一條夏衾，玉容慘白，正由中年侍尼顫抖着手一匙一匙喂湯水。她生的男嬰卻不在房內，也不知被抱到哪裡去了。
“阿孃！”
楊信之突然擠過父親身側，搶到寢牀之前，雙膝跪地。
“你……哎，你來幹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