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手託着香爐盤,魏叔玢跟在長長的命婦仕女隊伍裡,向前移動腳步。
銅爐蓋纏枝花紋裡透出的縷縷香息太過濃烈,薰得她眼澀頭痛、神智模糊。未必是壞事。她的心思本也不能安靜牢固在眼下,時時飛到九宵雲外去遊移。
通義坊興聖尼寺,當今天子和太上皇的在隋舊宅唐國公府,供奉着太上皇原配、天子生母竇太后的真容影像。每逢普賢菩薩聖誕,寺裡都要舉行盛大法會,宮內出鮮花寶盆供養,在京命婦仕女也多來行香拜祭。
依照與母親的書信約定,魏叔玢一大早妝扮入寺,先加入了命婦們的行香隊伍裡,依次緩慢走向大佛殿行禮。隊伍裡有不少熟悉面孔,是以前曾陪母親會談交際過的各家大臣貴戚妻女,但多數人都回避與她目光相對,裝做不認識似的,自顧虔誠望拜。
沒錯,在皇家寺院裡排隊行香,需要莊嚴肅穆些,不能語笑喧譁隨意走動。但即使遲駑如魏宰相千金,也感覺出自己在被孤立、不受歡迎,甚至還看到有人在角落裡指指點點議論她。想必她逃婚又在禁宮闖禍的事,已經傳揚甚廣了吧。
紫虛觀主柴瓔珞不便陪她來熟人甚多的尼寺,只叫靜玄帶兩個侍娘護送,自然也都換穿了尋常女裝。中年道姑此刻手捧一瓶折枝桃杏花,跟在她側後方行進,魏叔玢回頭看一眼,收到了一個鼓勵安慰的眼神。
老實說,魏叔玢並不怎麼在乎別家婦女如何看待自己。跟她前幾日目睹的秘事相比,那些雞毛蒜皮風言風語什麼都不算。
海陵王妃楊氏懷孕了。
她的丈夫、當今天子四弟李元吉,死於九年前。
慈和寺小院廂房裡,連一貫山崩於前不變色的柴瓔珞都驚怔在門內,遲遲說不出一句囫圇整話。最後是楊大美女蓮步姍姍行到她們面前,皓腕伸來,朱脣輕啓:
“上真師來得正好。我這幾日胃脘煩惡,咽不下食水,煩勞仙師診治。”
柴瓔珞下意識接住她伸來的右腕,習慣地按弦把脈,看得出是先整理了一番自己心緒,半晌後才道:
“恭喜四舅母……坤宮安穩,胎兒壯實,已有三四月齡了吧……害喜尋常事,飲食清淡些,多吃酸甜物開胃就好。”
說完,她自己又是一個怔神。幾乎同時,魏叔玢也想起昨日在鄰旁萬善尼寺裡聽到知客尼司馬令姬說的話:
“兩斤杏脯送過西牆去……別多禮,同命人……”
“多謝上真師。還是你本事大,到底找了我來。”楊妃輕柔地道謝誇讚,不知怎地,魏叔玢聽在耳中,只覺一陣心寒。“所以就是這樣……爲瓔娘你自己和柴家打算,你們還是走吧,只當沒來過。”
柴瓔珞張張嘴,無法應答似的,卻也不肯轉身就走,只站在當地,凝視被窗柵陰影分割成一條條美人玉容。魏叔玢立在她身後,突然衝動開口:
“是東宮命楊駙馬,接出王妃送這裡來的?”
楊妃美眸一轉,目光落在魏叔玢臉上,似有些意外,又似懂了什麼,悽然一笑不答。
“去冬十月,六妹妹在感業寺染上風寒,病勢危急。我已受命進寺操持婚事,怕她不治,也怕她過病氣給人,自作主張將六妹移到我紫虛觀去,四舅母也跟去陪護……就是那時候吧,”柴瓔珞望着楊妃,“冬季會獵頻繁,禁苑日日有男子出入……”
楊妃玉頰微紅,搖頭不答,向房內的中年侍尼道:“送她們出去吧。”
那尼姑應喏着走過來。柴瓔珞皺眉道:
“四舅母請三思。你母女雖如今安穩舒服,可將來……舅母不如跟我多說些內情,其實於你們的安危有益無害。”
她言下之意很明白。天子弟婦在禁中寡居懷孕,無論腹中娃娃的父親是誰,傳出去都是醜聞,楊師道受命接出楊妃母女安置在尼寺,只怕也是爲了保密考慮居多。如果主事者最後決定滅口毀證,殺她們母女易如反掌。
若楊妃將一應秘事內情都告訴柴瓔珞,那殺人滅口的難度就大了很多,主事者也會更慎重舉動,其實是讓楊妃母女的處境更安全了。這道理連魏叔玢都一想就懂,歷經風雨摧折的美婦人卻只是微笑搖頭:
“好意心領。但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下的賭注,輸贏自受……你還是走吧。當年三阿姐待我、待阿四阿六的耶耶都親善恩重,步搖不想連累她家人。”
柴瓔珞嘆了口氣,低頭想一想,最後道:
“瓔珞奉皇后敕命查案,只問一句,四舅母如實答我,我便告辭,此後也不會再來羅唣——十年前的東宮毒酒案,起意向二舅杯中下毒者,可是四舅?九年前此案重查,是不是四舅母在食盒上寫字提示查案人,從東宮井中撈出了那隻酒壺?”
這是極要緊的話,魏叔玢也震作精神,緊盯着楊妃看她如何反應。
大美女先是移眸望向門外,臉上神色悲慼,一瞬間不知心裡轉過了多少往事,很久很久之後,才緩慢而清晰地回答:
“不錯,是我做的。”
說完回身提裙袂向內室走去,竟不再理會柴魏二女。那中年侍尼口宣佛號,示意逐客:
“娘子身體抱恙,檀越等勿再相逼。上天有好生之德,佛門也不是爭議之地。檀越等請自便。”
魏叔玢看看柴瓔珞,女道士顯然沒打算強硬動手,只得回身出門,剛邁下臺階,走廊上忽又響起一聲嬌脆笑叫:“瓔娘姐姐!”
一個頭綰三角髻的小女孩撲進柴瓔珞懷裡,大眼睛裡滿是笑意歡喜,正是楊妃的親生小女兒六縣主,原感業寺裡年紀最小的天子侄女。緊跟在她身後跑來的侍女也看着眼熟,是楊妃的貼身婢子阿洛,曾在感業寺回過柴瓔珞等人問話的。
起火前悄然離寺的楊妃母女一干人,果然全在這裡,被楊師道送來了這楊氏家廟,容納周隋兩朝後妃出家的萬善尼寺旁邊……
這倒不奇怪。只是楊妃有孕的消息過於意外,連一向處變不驚智珠在握的柴瓔珞似都亂了方寸,從慈和寺回家後,一直獨處閉門思索,對誰都愛搭不理。魏叔玢問過她兩次,她只是回答:
“這案子查不下去了……也不用再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