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闊的河灘之上,十幾個火堆熊熊燃燒着,空氣中滿是新鮮松枝和茅草燃燒的香味,薩勒族人團團圍在火堆周圍,沒有歡歌大舞,沒有烤得金黃的全羊,沒有可口醺人的馬奶酒,那些都是招待遠方貴客之物。
他們神色肅穆而**,眼中滿是不捨與悲憤,他們將自己的熱情奉獻給了徐真的兄弟們,卻將悲傷留給了自己的族人。
白天被慕容驍的騎隊一番衝擊,十數名老幼族人慘死於鐵蹄之下,他們正依照族中古老的儀式,火葬自己的族人。
徐真和李明達遠遠就下了馬,薩勒人淳樸至極的性情感動了他們,一邊近乎倔強地將最熱情的一面送給了貴客,直至夜深,纔將最濃重的悲傷發泄出來,讓人不由動容。
頭戴木質猙獰鬼面的巫師正在火堆邊起舞,頭上鮮豔的長羽將之襯得越發的神秘,族人們低低唱着歌謠,空氣之中全是悲傷與不捨。
信奉祆教的薩勒人早已發現了徐真和李明達,若果換作別人,擅闖族中葬禮,必是極爲不敬之舉,然而來者卻是徐真,是睿智的葉爾博,更是傳奇的阿胡拉之子!
徐真心裡有些懊悔,他自覺不該用幻術來欺騙這些淳樸的人,但他很清楚,在民智初開的草原之上,這是獲取威望的最快手段,也是最有效的手段。
李明達在背後扯着徐真的腰帶,她對那個鬼面巫師有着莫名的恐懼,徐真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撫。
他沒有參與其中之意,畢竟喪葬儀式在哪個部族都是極爲隱秘之事,外族人到底有所忌諱。
然而那名彩羽鬼面的巫師卻將目光轉移到了徐真這邊來,他是薩勒族中的大巫師,地位僅次於俟斤和領兵的烏烈,可今日徐真以火神之子橫空出世,事蹟瞬間傳遍部族,更是瞬間贏得了幾乎所有人的崇敬,對於大巫師來說,此等並非好事,反而讓他感受到了濃烈的威脅。
他的目光之中充滿了敵意,而後挑釁一般撕裂自己的長袍,從火堆之中挑出一根嬰兒手臂粗的松枝,一邊跳着,一邊將帶火的松枝放到身體上滾動,火焰熊熊燃燒,他卻毫髮無傷!
直至此時,族中老人們唱和之聲越發高亮,顯然在表達自己對大巫師的崇敬,與青年一代不同,他們更加的理性,深知大巫師對部族的貢獻和價值,胤宗等人見識過徐真手掌生火,烈焰附着刀刃,又施水面行走之術,見得大巫師挑釁徐真,心中既不滿,又期待徐真的反擊。
徐真微微一愕,所謂有人之地即爲江湖,既有江湖,自然有爭鬥,這是走到何處都無法避免的事情。
在長安蟄伏三年,他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更沒有足夠的舞臺,然而現在,他既然已經踏上了征途,斷然不會再畏懼挑戰!
在胤宗等人期待的目光之中,徐真這位阿胡拉之子,果真一步步緩緩走了過來。
俟斤畢竟是族長,心繫部族安穩,雖然徐真使得他的部族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凝聚力和鬥志,但沒有足夠的實力,這種鼓舞只能讓更多的年輕人拋灑熱血,平白犧牲,所以對於徐真,他是又期待卻又忌憚,畢竟老人們總是不喜歡變革的。
徐真既然已經打算接受挑戰,自不會貿然慌亂,他不太懂得薩勒族的禮節,只好將右手按在胸前,彎腰朝俟斤和大巫師,以及周圍的薩勒人都行了一禮,面容肅穆莊重,左手卻悄悄在後腰的皮帶上摸了一把。
空手取物乃是魔術師必練的技巧之一,徐真在長安之時,就曾經見識過一些道人的五鬼搬運之術,所採用的大抵都是此等技巧玄奧。
衆人見得傳說中的阿胡拉之子將出手,心頭不由涌起無限的期盼,若果徐真再次展現神蹟,不僅僅能夠安撫諸人,更能夠讓逝者得到真正的安寧,畢竟他們都是祆教的信徒,而徐真此時的身份,卻是衆人口中的葉爾博!
雖然看不到大巫師的表情,但徐真能夠感受到對方眼中的輕蔑和嘲諷,他也不以爲意,徑直走到火堆的旁邊來,大巫師示威般將手中的火棒遞了過來,意思不言而喻。
徐真自然不會傻乎乎的照着他的套路來,否則自己會連毛都被燒光,他故作謙遜地朝大巫師擺了擺手,而後走到旁邊的柴堆邊,看似隨意,卻快速挑選了一根筆直勻稱、長短合宜、大小適中的幹樹枝。
周圍的歌聲停了下來,他們已經被徐真吸引了注意力,彷彿徐真的一舉一動都有着特別的涵義,彷彿他的每一步動作,都帶着別樣的魔力!
能夠親眼目睹阿胡拉之子現場展示神蹟,作爲一名虔誠的祆教徒,這是何等榮幸與榮耀之事!
李明達對幻術最是癡迷,否則當日也不會被摩崖等人設計虜掠,今日聽說徐真之事,已然驚訝,此時見得徐真即將展現手段,也是捂住嘴巴,一臉期待地注視着徐真。
將手中樹枝平舉過眉,徐真朝火堆躬身行禮,意爲拜祭烈焰,祈受神力,而後他的雙手在樹枝上一抹,陡然旋轉一圈,樹枝掃過火堆邊緣,烈焰如惡魔的長舌一般舔舐樹枝,衆目睽睽之下,樹枝轟然燒了起來!
徐真右手平持火杖,左手收回胸前,似在遙遙操控火焰,右手卻慢慢伸直五指,火杖頓時失重而落,然而徐真的手掌卻是往空中一帶,身子旋轉起來,火杖欲墜不墜,似落不落,居然懸浮於徐真身周半尺處,隨着徐真的身子而旋轉!
“嘶!”
諸人頓時倒抽涼氣,胤宗和烏烈等人雖然見識過徐真水面行走之詭異,此刻仍舊忍不住驚呼出聲,若非怕驚擾了逝者,衆人說不得要大聲驚呼出來!
族中老者與大巫師一臉難以置信,起初他們還以爲胤宗等少壯一輩爲了爭取獨立,纔將徐真宣揚成神人,可如今親眼所見,卻是渾身汗毛倒立也!
火杖離手只是呼吸之間的事情,隨着徐真的身姿旋轉一圈之後,徐真膝頭往上一撞,將火杖顛到半空,雙手掌心遙遙相對,火杖居然穩穩懸浮於雙掌之間,如有無形神力操控一般!
諸人只感喉口發乾,雙眼絲毫不敢眨動,生怕錯過任何一個畫面,而徐真面色凝重,深秋微涼之夜,臉頰卻是滾燙通紅,一番用力過度之態,懸浮於胸前的火杖輕輕顫動起來,就好像被賦予了靈性一般!
徐真開始舞動起來,他的動作從所未見,李明達自詡見識廣博,無論天朝上國的戰陣舞亦或是民俗之風舞,甚至於外邦的戲舞她都見過,然而徐真的舞蹈動作時緩時急,緩時如行雲流水,急時卻像暴風驟雨,讓人難以置信的是,那火杖卻繞着他的身子不斷旋轉!
“葉爾博!葉爾博!”
俟斤和族中老人們還能強自鎮定,然而胤宗等少壯派已然開始齊聲高呼起來!
徐真畢竟沒有提前準備,倉促之下能做到如此效果,他已經心滿意足,生怕時間太久會露出破綻,當即屈起左手,倏然停住飛旋身姿,右手往火堆上一指,口中大喝道:“生人緬奠,逝者安息,敕!”
話音未落,火杖直飛入火堆之中,轟然炸開一朵烈焰之花,高出火頭三尺有餘,嫋嫋焰火之中恍惚如人影飛昇之態,諸人目瞪口呆,皆以爲逝者已然飛天,全場寂靜無聲,只剩下烈焰噼裡啪啦在熊熊燃燒着!
徐真心頭一凜,還以爲自己露出了什麼馬腳,雖然最後加了一句挽懷之語,使得自己的幻術切合葬禮儀式,但他也不確定自己是否冒犯了在場的薩勒人。
正當徐真直冒冷汗之時,薩勒的俟斤卻拍着自己的胸口,中氣十足地頌道:“阿胡拉之子!”
作爲一族之酋長,薩勒俟斤並非老糊塗,他自然不會輕易相信徐真,故而白日裡他借傷勢而託辭,只留胤宗和烏烈與徐真商議相關事宜,就是想保持觀望之態勢,然則徐真此刻展現出來的手段,已然超乎想象,就算老人們自覺徐真裝神弄鬼,但少壯們的心和熱血已然被徐真征服,一旦他們反對,不需要慕容部來報復,他們自己就會從內部分裂,整個部族將爆發內患!
到了如此形勢,俟斤也只有與胤宗烏烈等少壯派們攜手並肩,可以說,直到這一刻,徐真施展了火舞之術後,整個薩勒族才堅決了一致對外,報復慕容部的決心!
大巫師緩緩走過來,鄭重地朝徐真行了一禮,後者也不倨傲,連忙謙遜回禮,人羣再次爆發出歡呼來,直到儀式結束,衆人都仍舊沉浸在適才的神奇時刻,久久無法平靜,更是將徐真視爲行走於大地之上的神使!
徐真感受到這些人眼中的狂熱,心裡的內疚又多了一份,可他所做的一切,除了需要藉助薩勒族的力量來對抗敵人之外,何嘗不是爲了這個部族能夠擺脫他人奴役,自由自在地生活?
一直到回了營帳,徐真仍舊無法入睡,輾轉反側好一陣子,索性起來,到河邊去洗了個冷水澡,精神頓時振奮起來,策馬到高崗之上,這才發現周滄和高賀術已經在值崗,二人咧着嘴在火堆旁說笑,也不知在討論馬背上的武藝,還是討論營帳裡跟草原少女修煉的“武藝”。
徐真見高賀術總是隨身揹負長弓,一時來了興趣,想要學習彎弓射鵰之技,然而他使盡渾身解數,卻無法將那牛角弓拉滿,心中不禁頹然,頓時興趣寥寥,又跟周滄練刀,被後者狠狠“羞辱”了一番。
徐真還待重整旗鼓,與周滄決戰到天亮,不想後者卻陡然警醒,疾行數步,踏上高石,往東南方向一番遠眺,面色凝重地朝徐真沉聲道:“有人來了!”
(注1:徐真的火棒之舞是比較常規的舞臺魔術:Dancing cane,又稱跳舞棒,原理很簡單,道具製作容易,就算在大唐朝也很容易實現,更多考驗的是技巧和舞臺表演,功底有興趣的同學可以去找視頻看看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