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寧門外真空寺的歡迎陣仗不算大。
所謂的“張黨”還只是一個雛形,官做的最大的就是奉召回來當工部尚書的石星了。其次,還是若即若離的張夢鯉。
許國這樣的大佬,對惟功只是一種提攜和看重的心理,私下裡怕是以恩主自居,想叫許國說是張黨成員,那是絕無可能,甚至要惹出笑話或是禍事出來的。
曾省吾,改換門庭成功,兵部尚書得以留任,以此人的權位來說,當然也不可能是什麼張黨。
所以今日真空寺的聚會,在有心人眼裡張惟功**已經漸次成型,成爲朝野漸漸有影響力的黨派,但在整個朝廷來說,這樣的一個小黨派實在是看不過眼……晉黨有首輔還不是那麼回事?
鄒元標在這一小羣官員之中,算是異類。
他今日前來當然和黨派無關,事實上他對石星是純粹的因爲政務探討而熟悉,雖然對石星的某些理念並不贊同,卻並不妨礙鄒元標與這位前輩成爲知交好友。
“讀老前輩前次來信,感觸良多。”
雖然不少人在側,鄒元標的脾氣便是有話直說,石星已經是紅袍玉帶,官拜二品,也並不影響到鄒元標的態度……他看着石星,坦然道:“老前輩所說的今古之制大有不同,尚未聞具體議論,實在心癢難熬,還請老前輩釋疑啊。”
鄒元標是萬曆八年進士,石星的科名最少比他早三四科,叫聲老前輩也是理所當然。他的態度又是恭謹的很,原本盧洪春等人暗中覺得此人過於不識相,打擾了他們,此時倒是一起搖頭微笑起來:和一個書呆子有什麼好計較的?
石星沉吟一會兒,鄭重答道:“漢制最重地方之權,兵、財、律,都有可取之道,乃至唐時,猶有古之遺風,至宋,則權歸中央,地方漸漸淪爲附庸,到今日,地方官卑,凡高官顯爵,必加中樞朝官以鎮地方,比如總督加本兵銜,巡撫加都御史銜,再如各道,亦是由上而下,監督地方,任職地方,上頭層層疊疊,束手束腳,身爲知府,想修條路,就得跟十幾個衙門打交道,盤查往復,縱是熱心也涼了。再如,地方有盜,地方很難自理,總得上報,公文往返,小盜還好,大盜就出大事了。總之,現在的大明地方官員,既受制於上,亦受制於下,身在中間,想做事的,不免憋氣,除非和光同塵,吃喝玩樂,吟風弄月,討好地方有力士紳大族,細事交給胥吏去做,這樣任你風災雨雪,好官我自爲之,該拿的贄敬,公使錢,饋贈,一文不落,這樣的官當下來,當然最爲輕鬆不過了。”
“真是發人深省!”
不僅鄒元標是一臉震驚,縱是在場的諸多青年御史,給事中,各部的官員,都是有十分敬服的表示。
盧洪春性子最爲耿直,大聲道:“一別經年,石公的學識,吾輩望塵莫及。”
衆人點頭稱是的時候,石星卻老臉微紅,擺手道:“這其中有不少是和英少國
公通信得來的感悟,甚至有不少是少國公的原話。”
“原來如此。”
“少國公亦曾經與我隱約提起過,不過,沒有石公談的透徹。”
“到底是吾輩學識遠不及東泉公。”
在場的人,多半與惟功有過書信往來,彼此肯定也談過天下之事。與惟功關係莫切,甚至有張黨之嫌的,無一不是青年俊才,最少也是石星這樣性格耿直又不曾拘泥而至食古不化者,這樣纔夠資格進入惟功的視野之中,並且加以扶助。
每日晚間,西花廳中,惟功一般是口述,幾個字寫的好,筆下來的快的參隨幫着潤色,與石星等人的書信,多半就是這樣寫出來的。
當然,在這樣寫信的過程中,參隨們也得到了鍛鍊,境界亦是有所提升。
政治人物中的大人物,多少關係網就是憑書信編織出來,惟功在這方面,堪稱勤力。
而且,他的信不是泛泛而談,軍事,政治,經濟,文教,地理,數學,幾乎無所不包,這幾年,每日跟着徐渭孫承宗徐光啓袁黃廝混,惟功的學問,已經不是泛泛。
若非如此,眼前這些青年官員,哪一個不是眼高於頂的人物,憑着小恩小惠,豈能長久籠絡在惟功袖中?
鄒元標這才省悟過來,眼前這些官員都是與英少國公交情頗深的人物,自己這麼跑來,確實是有些冒昧了。
不過他並不是那種膽小懦弱的性子,此時心頭只有學問之事,顧不得別的,想了再想,又向石星道:“按少國公與東泉公的說法,地方當權重,然而,地方權重,地方官枉法,貪墨,浪費,殘民,當如何處之?”
“地方官治政,監察官監察,而不是地方官伏低做小,監察官反而親民。”
“哦……恐怕這其中還是有很多可談之處?”
“對,對!”
石星對鄒元標也很欣賞,知道此人雖然有迂腐不堪的一面,但也並不是一根筋的書呆子,並且,私心不算太重,不象有一些清流,說是爲生民請命,其實只是私心作祟罷了。
先應兩聲,石星又道:“等得閒了,我們慢慢再細談,爾瞻,你可以隨時來我居處,我們可以秉燭夜談。”
“是,老前輩既然這般說,學生一定經常拜訪。”
至此石星無話,他已經加尚書,少保,身份比起這邊的六七品最多五品的中下層官員超過太多,一頂四人擡的綠呢轎子早就等着,如果是一般的尚書大員,身邊肯定要跟着十幾儀從方纔夠味道,這京城官員不準用儀仗,但並沒有規定多少家人長隨伴當,可石星身邊只有兩個老僕和一箇中年管家,三個人一併站在轎子邊上,這就算是儀從了。
這一次返京,石星並沒有先取家小來,只帶着這幾個僕人跟着,在京裡的住宅已經由惟功代爲找了一個三進的小院,地方格局都不大,也沒有擺上奢華傢俱,當然,暗中是用別人的名義
,否則就太容易被人詬病。
石星對這個安排很滿意,現在朝廷因爲百官富裕,很少在這等事上用心,在成化之前,尚書一級的大臣一般是由皇帝賜給宅邸居住,致仕離京後宅邸收回,另作他用。
這種淳樸風俗早就不再,位至尚書,閣老的,有幾個是買不起宅院的?
他已經打定主意,自己將來離任之後,仍然要將宅邸奉還,他在家中時,蒙惟功贈送一注三千兩的銀子,幾年時間,惟功沒再送什麼東西來,只有零零散散加起來不到百兩的遼東土物,石星坦然受之,也託人帶了幾十兩的土物還贈過去,除此之外,就憑當年的積累,買了百十畝田,憑着自己爲官的優免,力役田賦都很淺,叫人佃着種了,一家老小不愁吃穿,在石星看來,也儘夠了。
上轎之時,石星也是躊躇滿志,環顧左右,心中暗道:“此番,要一展心胸中的抱負,好生爲國家做一些事情纔是!”
看到石星的模樣,呂紳拉住盧洪春的袖口,笑道:“東泉公的模樣,你看到沒有?”
呂紳和盧洪春是最早被惟功籠絡住的人,呂紳已經要升員外郎,盧洪春可能放到某地當按察僉事,兼分巡道,這是御史升遷的固定道路,再升便是從四品參議,然後便可以想着左右參政,或按察使,或布政使,最終到巡撫了。
他們的升遷,不快不慢,十分穩當,但也沒有人爲難,這當然是有惟功這樣的強力後援在身後幫助,不論是給當道大佬的贄敬,給該管衙門的打點,或是在吏部文選司中的關節,都是由人打點的現成,他們只在家等着升官就是。
這一套,也是惟功養士的心得,這些是“士”,士就要有士的樣子,做那些下三濫的事情,憑白低了幾個檔次下去,不值當。
他要收的人,都是拿的出手,緩急可用的人才,不是那種見錢眼開的下賤貨色。
要是真憑錢來買,就是如晉黨那樣,栽培人從秀才舉人時就開始,不過那是水磨功夫,沒幾十年功夫下不來,惟功是等不得了。
現在這樣的做法就已經不錯,最少,“張黨”對清流和有志於革新的中下層官員來說,誘惑力並不小,惟功的形象也遠遠超過普通的勳貴武臣,最叫上下稱許的反而不是他的那些戰功和武力值爆表的形象,而是在京師主持清理大工的政務經過。
只要在京爲官超過三年的,無不懷念惟功提督清理大工時的京城情形。
乞丐流民大爲減少,而且不是硬性的攆走,只是妥善安頓,地面乾淨,治安極佳,整個城市精神面貌和衛生治安都叫人十分滿意,這兩年下來,又恢復舊況。
沒有比較,就沒有懷念,在這種風潮之下,惟功這個少國公在主持具體政務工程上的能力,當然也就無人質疑,他的形象,當然就是扶搖直上了。
這其中,可能也是有遼陽軍情司的功效,盧洪春等人,自然就是不知道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