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中秋時總要賽一回龍舟,廷義,廷秀,你家要麼出一個人,要麼就得拿銀子出來,我雖照顧自己族兄弟,也不好做的過了,人家最少一家五分銀子,你們拿兩分銀子就是了,要麼就十來個大錢拿出來,也好代些小菜飯,修補船隻器物,這些銀子總是要的!”
賽龍舟也是民間喜好的活動,和元宵舞弄龍燈一樣,都是必不可少的娛樂項目。
這上頭花錢,亦無甚可說,而且顧廷恩確實照顧了,當下顧廷義只得答應下來。
不一會功夫便到了河邊,顧廷義兄弟將車弄上船,船資十五文,兄弟二人是真正的身無分文,不過也不妨事,坐船的除了少數人,多半都是去賣糧,大家都是回程時再將錢補上便可以了。
只有顧廷恩炫耀也似的拋出一串錢出來,扔在船上,啪啪連聲,顯見有二十幾個。
“多餘的拿去喝茶。”
“這怎好?只有多謝總甲了。”
“些許小事罷了。”
自此無話,一艘渡船,連雨蓬都沒有,平常時能坐十幾二十人,現在因爲好幾人都推着車,只坐了七八個人,倒裝了半船的糧車,好在順風順水,兩個時辰不到,近午時分,趕到無錫城角水關之下。
衆人推了糧車上來,顧總甲自顧揮鞭打着毛驢去了,顧廷義和廷秀兄弟也推着車上來,一路往城裡去。
這陣子城中外人確實不少,而且頗多騎馬或坐着小轎的有功名的老爺,他們多半還有三五個長隨伴當,或是書僮模樣的小廝跟着,身上揹着筆墨紙硯和食盒,一看就知道是風雅之士。
顧廷義推的額角見汗,到城中丁字大街前時,停下車來擦汗。
看着過往的秀才相公生員老爺們,他的臉上露出黯然之色。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他情不自禁的喃喃自語起來。
“阿哥,也不一定。”顧廷義看出兄長的情緒不佳,當年顧廷義學問不差,如果讀下去童生可以輕鬆到手,如果中了秀才,一家的景況就會大大的不同。
可惜顧家沒有那種家底敢搏下去,宗學也就不要學費,紙張要的,筆墨錢要的,還要帶飯,供養個青年男子不事生產,只消耗不產出,普通家庭不到萬一是不敢做這樣的拼搏之舉。
“怎麼不一定?”
“松江宋家的子弟,誰不羨慕?還有南京的李家子弟,哪一個不是人中龍鳳?”
“經商是賤役啊。”
“得了吧。”顧廷秀撇嘴道:“常州府,蘇州府,哪一個大老官沒有買海船和絲廠的股子,大哥你的話我就贊同。”
顧廷義一時無語,他這樣的讀過書的百姓,天生對讀書相公和舉人進士出身的老爺們有敬慕之心,可現實和書本上的完全不一樣,大家嘴裡說的是道德,心裡想的是生意,舉目江南,真正保持傳統的耕讀傳家習俗的讀書世家,真的是百中無一。
確實也是誘惑難當,幾十年前,世家還多半隻是經營土地和讀書舉業,幾十年下來,隨便賣些貨合股出海,一船絲出去,半船銀子回來,縱十家八家合夥,十年八年的就能攢出幾千畝地的身家出來,這樣的大誘惑,誰受的了?
各種泰西來的奢侈品,南洋來的種種奢華奇巧之物,倭人的寶刀,珍寶,哪一樣不是價值不菲?奇巧的小花園,整套的花梨和紫檀木傢俱,哪一樣不是價值萬金?沒有銀子,何談奢華二字?
“宋家與李家,怕也比不得我們顧家啊。”
“戚,人家也有舉業成就做官的子弟,只是不象我們這位二爺,廣交江南名士,拿家族的銀子散漫使去的做法罷了。”
“你這話說的倒也是了,不過,一個大家族,到底還是要有進士底子,不然的話,招人上眼之後,就難保富貴了。”
對長兄的話,顧廷秀也表示贊同,事實上江南的商人世家肯定也有族學,而且肯定會投以重金,一個大家族,沒有幾個當官的或是當官的姻親,家財還真不容易保住……知縣隨便借個什麼官司,就能叫你家資幾十萬的世家破家,所以如宋家和李家那樣的大商人世家,族中子弟中舉的頗多,進士好歹也得有幾個撐門面的。
只是這樣家族出身的官員,很難中到高位,也很難獲得較大的名聲,仕途一般都是尋常,一般都是在三甲進士,任職是地方上州縣遷轉,甚至三任知縣,九年不得考轉升遷的那種,最多到知州或府同,便可以告老還鄉了。
“算了,我們是什麼身份,哪裡有資格管這樣的事?”說了半天,顧廷義回過力氣來,笑道:“咱們趕緊賣了糧回去是正經,家裡好大的窟窿等着填。”
算算帳光是賦稅就好幾兩銀子,還有各項雜派也不少,推出來的這五石多糧,按正常的市價是五錢一石,算算能賣三兩左右,好歹先把緊急的窟窿填了再說。
只是這糧一賣,家裡過冬的糧肯定不足,只能想辦法再賺一些,秋天時多用野菜什麼的頂上,過冬時和春荒才熬的過去。
“好,走了!”
顧廷秀心裡自有打算,不過現在對自己大哥說還是爲時尚早,所以他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大大咧咧的推起糧車,與乃兄一起往糧行所在的丁字南街趕過去。
顧家的二爺,當然指的顧憲成。
他請假兩個月回來探親,他是閒不住的人,也不是久能在任的苦幹和實幹家,張居正那樣離家十九年不回一次的事,對顧憲成來說實在是礙難辦到。
這一次回家,顧憲成大灑名帖,南京和蘇鬆常一帶的有名的官紳名士,實在是被他請了不少,這無錫城中,來來往往幾乎全部是有功名的名士和隨員,堪稱江南盛事。
事實上也就是顧憲成有這樣的能量,一般的世家子弟就算是中了進士,最多是與本城的名流和少數的外城知交同年往來,想如顧憲成這樣一呼百應,幾乎沒有可能。
顧憲成的解元和京官身份都不算什麼……他現在只是六品,而且還不是翰林,也不是在御史裡行,京官之中,最重科、道、詹、翰,最貴翰林,開府詹事,升侍講侍讀,再主持科考,再轉京卿,侍郎,再入內閣,這是終南捷徑,起步就比人家快的多。
中在二甲以上,十幾年入閣的官員極多,在地方的三甲進士,說不定剛剛三任知縣考滿,轉爲府同知,而他的一甲二甲同年,此時已經是尚書或是閣老了。
顧憲成只是六部中的主事,升官絕不會很快,他的被重視的原因,便是在他的交遊。
趙南星,鄒元標,加上李三才等在中樞的實力官員,又都在盛壯青年,彼此隱隱有結黨之勢,又多以江南籍貫爲主,顧憲成本人確實也是超級牛的飽學名士,這一回鄉,一號召,自然是從者雲集,連常州知府也驚動了,特意從府城趕來,也參加了幾次詩會宴會,這樣的雅事如果地方官沒參加或被拒之門外,這“文教”兩字功勞,可是自己個放棄的,怨不得別人了。
“大哥,地方是最要緊的,我們還只是有這個打算,距離真正做起來,最少還有好些年的光景呢。所以,不要着急,從容選址,將風水佈局……”
“說起來叫人頭疼哉?”顧家老大聽着乃弟的囉嗦,不禁叫起頭疼來。
顧家兄弟幾個,在風景絕佳的太湖邊上,顧憲成與高攀龍,安希範等人一併遊覽,同時,也是有一個重要的目標。
“大兄,實在難尋麼?”
“難!你這麼多要求,不能離城遠,亦不能太近,還要風景好,要風水佳,那麼依山傍水最好,現在哪裡容易找到這麼大的地方?你要知道,我們無錫現在有錢人多的是,城外靠山有湖的地方,多半叫人圈了地,要麼已經修了園,要麼正在修,或是放在那裡預備着。我們要用,就得花重金去買……我弄不明白,你現在官當的好好的,怎地弄起講學之事來?難道你要辭官或是請假家居一段時間?”
大明官員,說苦極苦,一年到頭,法定假期十幾天,真要勤勞奉公,當官十幾年也回不得家。
說閒也極閒,政治風向不和,政敵強大,或是體弱多病,或是不欲辛苦,說請假便能請假,半年一年隨意,甚至在家閒居幾年養望,只要自己得手的同黨上臺了,一樣可以扶搖直上。當年的嚴嵩就是一個例子,諸如此類的人,多的是。
如果顧憲成真的有意講學,請個病假在家泡個幾年根本不會有人管他,聲名起來了,有同黨在朝中一舉薦,召還回京,仍然可以升官。
這也算是一個升官的辦法,只是一個蘿蔔一個坑,沒關係的,這一招是玩不得的。
要講學,當然要有講學的所在地方,今日一大羣人出來,包括高攀龍和安希範這樣已經跟着顧憲成學習和交流的青年名士在內,就是要選一個最合適的地方來講學。這,也是顧憲成這一回返鄉的重要原因之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