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行看的很淡,許國卻知道近來甘肅因爲副總兵哱拜與文官巡撫多生矛盾,彼此漸至水火不容之勢,哱拜的幾千精騎纔是甘肅鎮的立足基礎,明軍在甘肅到陝北再到山西是一個個環型防線,甘肅那邊看似不要緊,其實失一環而動其身,如果甘肅出事,會直接影響固原榆林等地方,甚至關中亦會受到波及,這火落赤雖然不似當年俺答汗和圖門汗那般勢大,也沒有黃臺吉速把亥炒花那般出名,但也是一樣雄心勃勃,其率領入侵的數字看起來也叫人漫不經心,只有區區四千餘人,和東部蒙古經常十萬乃至三十萬人的數字比起來只算是一個零頭,不過許國知道火落赤率領的全部是精銳甲騎,只有少量的牧人輔兵,東北部蒙古入侵是整個部落大半前來,甚至有不少牧人的妻兒都跟着一起南下,所以數字驚人,但真正的甲騎數字十分有限。
幾十年後這些蒙古部落越發衰落,在後金整合的過程中,一個數萬人的部落出兵幾百人,千把人來會盟是常見的事,甚至一個小臺吉就帶幾十人跑來會盟,整個滅明戰爭,入關之後北虜提供的人手也就兩三萬人,和嘉靖萬曆年間動輒幾十萬人入寇的威風不可同日而語。
所以說明末時中國真是悲催,先是北虜一直不消停,北虜好不容易衰落下去又起了東虜,然後又是小冰期自然災害,弄的民不聊生出了內亂,當然最要緊的還是做好自己,不過很明顯,大明的內部也出了嚴重的問題。
眼前的首輔和其餘的輔臣就是這樣,哱拜和巡撫的矛盾每個閣老都知道,不過在這些人眼中卻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武將原該被文官擠壓欺負,以文制武,文的壓住武的纔是叫人放心的狀態,九邊重鎮,處處都是這般情況,只有大同的馬家稍有實力,然後就是遼鎮因爲李成樑的關係是半獨立的藩鎮,又出了個遼陽,太過強勢,令得內閣大佬們寢食難安,倒是甘肅這樣的情形,文武不和,給閣老們的感覺反而是十分妥當,再妥當也沒有了。
許國的見識也有限的很,心中隱約的不安感還是來自遼陽的一些灌輸,其餘的同僚既然不放在心上,他自然也不會出頭多事,這件事就算揭過不提。
“潘時良的《河防一覽》成書,十四卷二十九萬餘字,洋洋大觀,他上奏進呈給皇上,我等當如何批覆?”
申時行搖頭,微微冷笑:“潘某乃江陵舊黨,進此書無非是替自己吹噓,替江陵十年秉政的治河功勞張目,他雖有些微末雜學,也算做了些事,然人心大道是大防,此事不可由他,我看,把他‘淹’了吧。”
這事確實不大好處理,駁回去沒道理,畢竟是潘季馴這個三任治河總督的一生心血結晶,明季什麼都稀爛,就嘉靖到萬曆年間的黃河治理的還不錯,沒有太大太多的水患,不象清季,每年幾百上千萬的治河款丟下去,工程仍然搞的稀爛,黃河幾次潰流改道,弄的民不聊生。潘季馴是有明一代以來最傑出的治河專家,嘉靖到
萬曆年間果真出了不少頂級的人才,潘季馴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三任治河總督,豈能沒有獨到之處?可惜因爲他是張居正**,萬曆執政以後,盡掃張居正餘黨,一個不留,當時就爲人所詬病,其實張居正有權之時,不論是不是真心,不少有心做事的能臣還是依附在張居正手下,否則也無從展布施爲,萬曆掌權後不分良莠,不論是實幹的能臣還是馬屁精一律清洗乾淨,這樣的做法在政治上當然十足幼稚,當時的張四維和申時行都是這種政策的擁護者,現在叫申時行放過潘季馴等於是否定他自己,申時行當然不會這麼幹。
接着又說了十幾件各衙門送上來的公事,商議妥當後分別批本票擬,各閣臣都有分管的一塊,不過遇事還是一起商量,避免被人說成是獨斷專行,理論上來說內閣對六部各衙門沒有直接的統馭權,前幾年就有文官彈劾內閣專權,說是內閣有官員考成薄,另外總督巡撫上任需謁見閣臣,各衙門也要諮詢內閣意見,吏部和兵部用人還得內閣同意等等。
這些其實都是微末的權力,這樣也被彈劾擅權,後來申時行小心翼翼的辯解,算是過了這一關,後來閣臣辦事,就一定會同商量,申時行這個首輔當然不敢象張居正那樣獨斷專行,遇事自主,以私信定國計民生的大事。
“好了,諸公辛苦。”申時行在所有事情上都說了自己的意見,其餘幾個閣老都沒有反對的意思,大家和衷共濟,一團和氣。
事實上內閣多半時候都是這樣,只有少數事情會有人堅持已見,彼此爭執。不過私下再交流一番後,也能很快達成妥協。
一般這樣的事都是王家屏在做,他是次輔,如果事事都依從申時行,毫無自己的意見,這個次輔的意義就不大了,哪怕是故意而爲,王家屏也必須表現一些與申時行不同的東西出來,況且王家屏秉性強直,確實有很多地方看不慣申時行。
申時行起身,諸閣臣也是起身,衆人心裡很是奇怪,申時行今日卻不知道爲什麼這般多禮,往常說妥了事,大家包了歸堆分別票擬,然後一起彙總了送到宮裡,皇上或是看過,或是看也不看,直接就叫司禮批紅……一般的政務,比如匯成某部書,或是禮部儀制相關的事情,或是尋常的官員升調貶斥,皇帝倒是真的不會去看,只有錢糧兵谷之事,皇帝是多半要自己看,並且司禮批紅一定是照皇帝的意思來辦,不會有太監擅權的事情發生。
明朝的體制來說,固然有不少大而失當的地方,不過太監和外廷彼此牽制,太監內部也有彼此制衡的機制,是以哪怕是成化萬曆這般的君王,雖然是“垂拱而治”但從來不會擔心有大權旁落的一天。
往常按慣例的事,今日卻有特別,衆人心中一動,都隱隱感覺出了些什麼,不覺都是望向申時行。
“餘已經決意回家書寫奏摺,辭去大學士之職。”申時行神色從容,只有眼神深處露出些許不甘。內閣在掌
控之中,自己年富力強,在這種時候被逼辭去首輔大學士一職,處於人生巔峰的時候,一失足成千古恨,最少在幾年之內,恐怕連翻盤的機會也沒有。
申時行此時心中未必是完全的絕望,不過他自己也沒有想到,此後家居二十餘年,萬曆一直沒有召回起復他。
“這……”王錫爵畢竟是忠厚底子,心裡憤怒稍解,頓時覺得不好意思起來。若非是他堅持替申時行署名,恐怕也沒有這檔子事發生。
“年長兄不必多說。”申時行決定辭官,心裡反而輕鬆些,當下只擺着手道:“弟這番辭官,不知道有多少人稱心暢意,諸公留在閣中,需如常辦事,鎮之以靜,京中佈局,不可輕易變動,有一些人,需得繼任首輔加意鎮壓,否則的話,吾恐將來遲早釀成大禍之局。”
他說的是誰,在場的人倒也都知道。
京城現在隱隱能與文官勢力相抗衡的無非就是一個張惟賢,京營在徐文壁等勳貴手中,英國公府只佔一小部份的份額,皇城禁軍掌握在勳貴和太監手中,忠心自無二話,李自成進入京城,京營毫無抵抗,一路殺到皇城之中,只在宮城內外與守備太監領導的殘餘禁軍有過交戰的紀錄,京城之中,除了文官勢力京營禁軍之外,便是張惟賢的錦衣衛。
錦衣衛勢力越來越大,申時行很懷疑這一次自己是被張惟賢給設計了,但張惟賢似乎又沒有能力說動那麼多文官與他合作,畢竟文官與錦衣衛是天然的對頭,少數幾個敗類有可能出現,象黃大成等人那樣的正人君子,從頭到尾與錦衣衛合作,這個可能性又不太大了。
聽到申時行的話,王家屏仍然不好答話,王錫爵面露不屑之色,答道:“跳樑小醜罷了,不值得爲他上心。倒是你……”
“我意已決。”申時行阻住王錫爵的話,做了一個很堅決的手式,接着掃視了一下閣中的情形,眼中帶着深切的不捨,不過還是轉身離開。
王家屏等人俱是起身出來送行,衆人都明白申時行在這個當口辭官一定會被批准,最多三辭一定可以辭官成功,衆人同事多年,彼此間雖然小小不和,總體來說倒還是過的去,一時見首輔走了,就算一直等着接位子的王家屏眼中也露出黯然之色。
申時行辭官在朝中並未引發什麼震盪,勳貴圈對此事毫無關切之意,畢竟除了最頂尖的幾個公侯外,對國事毫無參與的機會,就算是定國公英國公撫寧侯這樣的頂尖勳貴,無非也就是朝會時拉來充數作樣子,除非是事涉邊防,他們這些人才有一點兒發言權,平時的國家事務,就是伴食畫諾,對首輔的更易,勳貴毫無感覺,事不關已,太監們也不在意,反正王家屏等人按慣例又來司禮打過招呼,這便成了。
至於文官圈中,倒是可能面臨一輪洗牌,不過人心也沒有太慌亂,畢竟申時行不象張居正那樣強勢和大權獨攬,他的權力圈構造也簡單的很,不大可能大事更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