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是沒有認出這個老者已經與自己打過兩次照面,而是畢恭畢敬的向着那個老者躬下身去,施禮道:“小子見過俞帥。”
“何以見得我就是俞大猷呢?”那個老者呵呵一笑,身子也是身後一仰。
惟功老老實實的將自己的判斷說出,在這些領兵超過三十年,殺敵斬首無數,帶的兵馬也無數,威加海內的老帥面前,他感覺自己還是不要耍弄什麼心機的好。
這種誠摯的態度也是使得俞大猷輕輕點頭,笑道:“果然是難得的機靈孩子,難得了。”
這個話顯然不能使惟功滿足,他繼續道:“除了想向馬帥討教箭術之道,小子還想向俞帥討教劍術與槍術。”
“哈哈,這孩子,野心還真不小。”
俞大猷還是有點保留,馬芳卻是不以爲然,站起身來,寬大如蒲扇的巴掌重重拍在惟功肩膀上,笑道:“老夫在京不知道要留多久,反正隨兵部的大爺們說了算,你要討教,就趕緊吧,我就住在西華門外的江米衚衕,你得空過來便是。”
“是,小子多謝馬帥了!”
惟功大喜過望,馬芳的豪氣和大方叫他十分心折,這種神態和氣度纔是沙場四十年立功無算的老帥模樣。
只是俞大猷的態度叫他有些鬱悶,這位大帥,好生不爽利。
但他臉上只是露出感激馬芳的神情,不敢對俞大猷有絲毫不滿。畢竟相比較而言,俞大猷在武學上的成就是遠在天賦異秉的馬芳之上的。
“各位大人。”那個兵部司官至此終是忍耐不得,陰陽怪氣的道:“可是將這裡當成自家的客廳了?這裡可是兵部正堂!”
“兵部正堂怎麼了?”
不等馬芳和俞大猷兩人答話,惟功便反脣相譏道:“便是皇上朝會,也是有固定的時辰,沒有叫朝官們等候的道理。你們兵部再牛,叫兩個都督老帥從辰時等到午時,是不是太過了一些?”
這司官被質問的無語,一時瞠目結舌,竟是無話可答。
倒不是他詞窮至此,可能是兵部這百年以來,沒有哪一個武臣敢在兵部大堂發聲質問的原故,所以惟功這一炮打來,竟是叫這司官暈頭轉向。
“小張同知倒是好口採,雖常見面,倒是頭一回領教了。”
在張惟功出聲之後,便是又有人接話,話音猶未落,便是有一個烏紗朝靴的身影,從堂後側門慢慢踱進來。
一看這人的身影,馬芳和俞大猷也是一起站起身來,遠遠躬下身去。
“下官見過趙大人。”
惟功雖是三品武官,還是御前親從及導駕官,但在眼前這人面前,也是不得不低下頭去。
此人穿着的是三品文官的袍服,年四十餘,方面大耳,十分威嚴。看向惟功時,雖然嘴裡說着誇讚的話,眼神卻是十分凌厲。
這人便是兵部右侍郎趙孔昭,萬曆初年上任,曾經以侍郎身份巡撫山西,是有過方面之任的重臣,回任侍郎之後,在兵部也很有威望,當然,也是張居正的親信人物。
在這樣的人面前,俞大猷和馬芳兩個老帥早早躬身,也自不足爲怪。
但趙孔昭並不滿足,看向兩個老帥,沉聲道:“什麼時候總兵官見兵部堂官是用揖禮了?”
兩個老帥身形一震,都是緩慢擡頭,眼神之中,十分黯然。
“嗯?還要本官再說一次?”趙孔昭森然道:“自嘉靖以來,本朝規矩就是總兵官見兵部堂官行跪禮,難道到了兩位大帥面前,就要改制了麼?”
他又道:“大約兩位也自忖是元輔大人的親信,當然,兩位確實是……不過元輔大人在萬曆早年時曾經寫信給薊鎮戚帥,勸其以大禮拜我,莫生驕矜之心,兩位曾經聽聞此事否?”
這一段話,將兩個鎮邊大帥最後的心防擊跨,俞馬二人,都是感覺十分無奈,眼前這趙孔昭,官不過侍郎,品級遠在自己這個正一品的武臣之下,而且兩人不僅是都督和總兵官,還有太子少保的加官,眼前這位,最少再得十年之後纔有加太子保、傅的可能。可國朝規矩就是如此,文貴武賤,若是自己今日堅持不跪,縱使朝廷沒有明的貶斥,也不會降職,但風聲一傳開,全天下的文官都會視自己爲敵,縱使張居正也不會冒天下之大不諱來庇護他們,除了解職歸田之外,沒有別的出路了。
但觸犯到文官們的底線時,就算是自己解職歸田,將來也會留禍給子孫的。
兩人一見如此,便是沒有什麼猶豫,當下便是跪拜下來。
各捧手本,唱着自己職名,報名跪見。
眼見兩人如此,趙孔昭眼神中顯露出得意的神情。
俞大猷原本是打算過兩天再到兵部來,是他派人催促過來,就是要和馬芳一起,重重給這兩個海內著名的鎮邊大帥們一個十分厲害的下馬威。
叫他們唱名跪見,就是爲了叫他們明白,不管武將有多麼高的職名,多大的功勞,多強大的軍力,這一切在他一個弱不禁風的文官面前,都是虛的!
品級,軍功,世職,全是虛的!
只有以文馭武的祖制,纔是天大地大!
至於他這麼做的目的,當然還是從實力考慮。京營現在空虛,缺乏大將重將鎮守,俞大猷是一個已經挑好的人選,但在用此人之前,還是要好好敲打一番才成。
現在已經有風聲,朝廷將任兵部尚書方逢時爲總理京師戎政並提督京營,而他這個兵部侍郎將會是協理京師戎政和協理京營。
這兩個職務原本是成國公朱希忠老國公的,現在朱希忠逝世,勳臣之中,暫且沒有象樣的人選,所以朝廷將此職交給兵部,而方逢時是本兵大司馬,事務繁多,京營事務,多半就是由趙孔昭多用心打理了。
在自己正式接手前,趙孔昭希望能梳理好京營複雜的關係,京中勳臣在京營中甚多,彼此聲氣相連,最多能保持彼此相安無事,俞大猷這樣的纔是能做事的……但越是能做事的,反是要小心提防,先得提前壓服住了,收爲已用纔好,否則,不妨徹底壓住,免生事端。
目前來看,俞大猷這個威名赫赫的大帥也是被壓的規規矩矩,還有馬芳這位三十年前就家喻戶曉的鎮邊老帥也是跪在自己面前,趙孔昭心裡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感。
只是,眼前似乎一直有一個礙眼物,叫他眼中頗不舒服,趙孔昭想了一下才想明白過來,原來是張惟功一直昂首站在自己面前。
再想想這個可惡的小子剛剛也就是用揖禮,趙孔昭心中氣更不打一處來。
他也是張居正的親信,所以雖然馮保和張居正都欣賞眼前這小子,但比起他一個堂堂三品侍郎來,地位相差的太遠,所以也不必太過將張惟功放在眼裡。
當下難忍惡氣,趙孔昭對着惟功冷然道:“汝無事何故擅入兵部正堂?此地豈是你遊玩嬉戲的地方?再者,兩個大帥都跪見報名,你怎敢置身事外,站立不動?”
惟功心中早就有一股難以扼制的怒氣,早就聽說文官欺凌武官,視武官爲奴,今日方能親自得見,一股惡氣,橫亙在胸間,難以排解,他的心中已經隱隱有一種想法,只是一時沒有下定決心做出決斷。
讀本朝國史時,他就每每結合自己的歷史知識而苦苦思索……
爲什麼明朝的邊患一直不止?國初強盛時,永樂帝經常以五六十萬人去討伐蒙古,但大軍一至,人家便走了,真實的戰果十分有限,而淇國公丘福一次不慎,十萬大軍大半喪失在草原之上,全盛之時,猶有此敗,明軍的戰鬥力實在堪憂。
再有安南之役,耗時二十年,用銀錢無算,人力無算,動員大軍數十萬,參戰的有英國公和黔國公等公侯,朝廷的決心不可謂不大……在安南設布政使司,就是一種決心和信心的表示。
但永樂之後短短時間,朝廷內諸公就一起下了決心,棄安南不顧,將這塊千年之前一直屬於中國的土地,徹底放棄。
並不是朝中沒有明白人,只是這仗實在是打不下去了。明軍損失太大,無力維持,這纔是棄守安南的真相。
再之後,土木之變,死難的公侯伯都督就有幾十人之多,大軍損失幾十萬人,時隔百年之後,在當年的戰場上還能一次清理出上千頂頭盔和無數的腰刀和手銃等軍需物資!
再後,便是邊患不止,先失河套,再被兩次打到京師城下,再有倭寇之亂,幾十個身手了得的倭寇可以一直流竄到南京城下,固然是他們身手了得,而且是以偵察爲主要目的,但大明海備廢馳,內地衛所軍鎮無能爲力的虛弱,也是叫人一目瞭然。
所謂的萬曆三大徵是大明在軍事上最後的輝煌,在三大徵後,明軍十幾萬人損失在薩爾滸之役,全軍覆滅,後金攻遼瀋時損兵十萬,廣寧一役又是十二萬,柳河與大淩河各自五六萬人,然後是崇禎年間建奴屢次入寇,每次掠走的漢人在幾十萬人,殺害屠戮的漢人在百萬人以上,聊齋中時隔幾十年,還有濟南與臨清被殺戮之慘,鬼魂沒有歸鄉的記錄和描述,成書在康熙年間,如果不是明末殺戮過慘,是不可能有這樣的文字記述出來。
這個王朝,從來就沒有強大到如強漢和盛唐的武功!
從來沒有過!
爲什麼會有萬曆三大徵的勝利?答案也越來越清晰和明確,是張居正在位時,提拔重用了不少有才能的將領,給他們信任和尊重,是張居正在位時,積儲了大量的物資和金銀!
只有少量的尊重和信任,就延續了二十年的軍事上的勝利和成就,而張居正之後,以文凌武,揮霍無度的情形加重,民間富裕是財富往勳戚太監和士紳大商人手中集中,百姓不富,國家不富,兵弱而國窮!
所有積貧積弱的一切,眼前這個頤指氣使自以爲是的文官,亦是造成那種情形的其中的一份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