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來吃了這麼一場排揎,張惟賢臉上絲毫沒有變色,躬着身聽了,待申時行說完才慢慢答說道:“下官絕不敢在宮中講排場,下頭的人也早就開始約束,若再有什麼不法情事,只要有人報上來,下官一定重重懲治,只是有一些事涉及官店甚至王店皇莊,下官也有苦衷,望閣老體恤……眼前這些是下官挑出來的好手,預備放在內操裡講教官,這事是皇上親自口諭吩咐,下官不敢怠慢,望閣老明察。”
雖然態度恭謹,但幾乎是把申時行的話駁了個精光,跟着申時行出來的還有幾個七品的中書舍人,眼眉一挑就要上前繼續訓斥。
雖說他們是七品,但成天在內閣呆着,是閣老親信中的親信,張惟賢到底只是勳貴武臣,別看他們只是七品,倒也絲毫不懼。
“嗯,既然如此,你好生去做。”
申時行也不惱怒,看了張惟賢一眼,就是繼續前行。
他是賞給朝馬的宣力大臣,內閣首輔,出了午門就不必再步行,自有小轎接着,這就是所謂的“肩輿”,一般的大臣,自是沒有這種待遇。
申時行早就察覺出來張惟賢已經不受他的控制,此子能夠冒起,固然是廢立時立了大功,站隊正確,又是英國公府的根腳,皇家天然就信任與國同休的勳戚,是以權力一年大過一年,早年還是巴結申時行獲得更大的權力和信任,現在已經儼然可以與文官們分庭抗禮,不僅各部堂視爲平級,甚至連申時行這個首輔的面子也不給了。
不過好在張惟賢說的倒也差不多是事實,錦衣衛現在做事越發隱秘,不象幾年前那樣急劇的擴張勢力,招收京師的青皮喇虎加入錦衣衛之中,也不象前幾年那樣到處搜刮,把京城商人逼的舉家投河,或是乾脆外地商人進一個逮一個,總要敲出人家大半身家纔算完,這樣的事出的多了,不管怎樣都會引發朝中輿論的反彈,破船也有三分釘,一個普通的商人沒準就是某閣老家族中人,或是總能說上兩句話,一件兩件事不怕,幾百上千件惡事彙總了,錦衣衛就自然引起衆人側目。
可能是感覺到了危機存在,張惟賢在幾年前開始改弦更張,錦衣衛不再良莠不分的招人,甚至還主動革退清理了大批不合格的校尉,對普通的商戶和行商也不再繼續雁過拔毛,而是依託官店王府來敲詐勒索,反正這是舊規,任何人也說不出什麼話來。
申時行一直奇怪,張惟賢不停的從京營和保定等地駐軍裡選拔好手加入錦衣衛,訓練好了再塞進內操,錦衣衛規矩漸漸嚴格起來,訓練也較爲勤力,儼然是京城各衛中的精銳,他不大明白,張惟賢是從哪裡弄來的這麼多銀子。
萬曆的內操一直維持在三千到五千人之間的規模,基本上全部是青壯年的太監組成,裝備極好,小軍官都穿着精緻的鎖子甲,普通內操兵也有鎖子甲或棉鐵甲可穿,上層更是一水的山文甚至是冷鍛瘊子甲,大明武庫對邊鎮和普通的京營兵
當然不能無限開放,對保護自己的太監內操兵當然是極盡大方,不僅是甲胃,持有使用的武器也是最上等的,一柄腰刀就得七八兩銀子,還有大量的工部制的質量上乘的火槍等物,這一支兵馬算是叫張惟賢練了出來,除了普通內操兵外,擔任軍官的多半是京營武官和錦衣衛選送進去的,這也是萬曆允准的。
掌總的當然還是太監,不過只負責管理裝備和後勤,掛名而已,主要的操練和管理落在張惟賢這個內操提督官身上。
“閣老,”一箇中書舍人跟着轎子行走,眼看左長安門在望,忍不住說道:“張惟賢此人勢力越來越大,錦衣衛足有過萬校尉,還有幾千內操,本朝從未有武職官在京掌握這般權威勢力,閣老應該及早設法,最少去其一職纔是。”
“沒用的。”申時行搖頭道:“皇上深信此人,我等不過是文官,居官只是一時,他家卻是英國公府根腳,與國同休,皇上絕不信此人有異志。再說,陸炳當年當權時錦衣衛十六萬人,世宗皇帝何嘗疑過什麼?張惟賢雖不是今上的奶兄,但又勝在是勳貴,錦衣衛也沒有一直膨脹下去,只是管制上更加嚴格,我等就算說什麼,皇上也不會信的。”
那中書舍人感覺一陣沮喪,身爲文官集團的一份子,天生對武人就有一種不信任感,就見不得手握重權的武將,京師之中掌握兵權的武臣其實很多,但多半是勳貴世家,而分別掌三大營的營伍,彼此制衡,就象現在的提督京營徐文壁,雖然是國公,也是提督,但京營中派系林立,彼此製紙,徐文壁能指揮的還是自己家根腳出身的將領,別的營伍不會買他的帳,張惟賢卻是不同,勢力其實已經大過任何一家勳貴,還好這張惟賢和張惟功兄弟二人勢同水火,上一任英國公張元功死因還有蹊蹺,這兄弟二人絕無和好可能,否則一個身爲外鎮總兵侯爵大將,掌十萬勁兵,一個在中樞爲錦衣衛都督,掌管內操,要是這樣的局面,怕就算勳貴國公根腳,萬曆也根本不可能信用無疑吧。
這裡頭的彎彎繞很多,申時行知道萬曆用張惟賢不僅是勳貴根腳和忠心,立了功也是白給,要緊的就是張家兄弟其實真的是反臉成仇,張元功明顯就是張元德父子害死,原本出這樣的事,朝廷應該徹查,相關人等都會受到嚴厲的懲罰,這樣的事本朝不是沒有前例,照例辦理就是。
可就是因爲皇帝忌恨張惟功,連帶着就要死保張惟賢父子到底,並且有意扶持張惟賢對抗張惟功,現在這個局面已經確定下來,就算皇帝想換人都得考慮再三,是不是有人合適做這樣的角色。另外張惟賢也確實很有能力,錦衣衛的多項職責,打探情報刺探陰私只是一方面,維持京城治安,管理街道衛生,這些他都做的不錯,雖不能和張惟功主持京師治安和衛生時的情形相比,比照前幾年的混亂又好的多。
而且內操也練的很不錯,文官們經過萬歲山時經常聽到其中內操苦練操法的聲響,打響
火槍聲也經常聽的到,這支內操兵除了教官外全是太監,如果練的不好,文官們攻擊之後皇帝沒準會取消,但既然練的這般好法,不要說幾個言官說話,就算全體閣老勸說皇帝也不會改變心意。
“姑且待之吧。”
申時行感覺最近朝局不穩,很有一點山雨欲來的感覺,他已經居官多年,雖然才五十來歲,正是政治家年富力強的年紀,不過爲官已近三十年,在閣老的位子上也超過十年,他有一種深深的危機感,儘管沒有明顯的例證,但他已經感覺到有危險潛伏在自己身邊,稍有不慎,就會使自己多年的努力儲之東流。
就本人而言,本歷史時空並沒有出現朝官和天子的激烈對抗,申時行在閣老位子上感覺還很好,沒有堅請辭官回家的打算,不象在另一個時空,申閣老神魂俱疲,實在幹不動了,最後堅決請辭,萬曆特賜他可以用官驛回家,最後在他辭官二十三年後追贈顯爵,可惜傳旨的人還在門口時,申時行就在屋中斷氣了。
既然朝局晦暗不明,頗有風雨欲來之勢,申時行也就不打算在這個時候多生事端,反正自己是首輔,只要鎮之以靜,兵來將擋,倒也不必過於害怕什麼。
遍觀內閣之中,王家屏脾氣強直,素來和自己不大對路子,不過此人公心爲第一,並不是那種陰謀狡詐的人,王錫爵和自己同榜同年,和許國都是南直隸的人,許國早年曾經有扶植張惟功當爪牙的打算,後來發覺張惟功根本不是池中物,也根本不是自己能掌握的人,現在朝中又有核心張黨成員在,許國只是結個善緣,想把張黨收爲已用的想法就徹底打消了。這麼一來,許國在政治上的野心也漸漸取消,現在算是一個一心做事的閣老了。
申時行至此感覺十分欣慰,如果內閣中有人有異志,扶植黨羽和自己爭權,那麼事情就會很難辦,現在內閣和衷共濟,最少並無明顯的不和,就算有人想對付自己,亦需考慮再三。
至於內閣補入新人,那是暫時不必考慮的事。
現在呼聲最高的無非是浙黨領袖沈一貫和趙志皋兩人,對這兩人申時行十分警惕,有名望,有根基,也有黨羽,因爲這種警惕,申時行對這幾年突飛猛進般發展的東林黨採取了優容和支持的態度。顧憲成在無錫能夠講學,顧家被順字行逼的幾近破產,但顧憲成在趙南星等人的支持下公開講學,在東林書院籠絡了大量的江南籍的精英,朝中的江南籍官員也大量加入東林黨內,這個黨派已經成爲朝中舉足輕重的力量,申時行和王錫爵都是江南籍官員,兩人超脫於東林黨外,不算該黨成員,但毫無疑問,他們與這個江南人爲主的黨派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只要東林黨勢力成型,申時行就感覺自己可以高枕無憂了。
“回府吧。”看看窗外晦暗的天色,申時行失去了繼續說話的興趣,輕輕在轎中跺了跺腳,大轎平穩啓行,開始往着申府方向,緩緩而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