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年前,阿佞曾經聽到一個傳說,關於鬼童子。
據說這一種孩子,冷血無情。當他在孃胎裡的時候,專門以奪取母親的營養爲生,肆無忌憚地啃食母親的肉,吸食母親的血。
但這種孩子,只是存在於傳說之中而已。因爲懷上他是不容易的,據說凡人肉體的子宮根本無法承受鬼童子。更何況,鬼童子是邪惡的化身,假如這個母親沒有強烈至極的怨念的話,同樣無法懷上鬼童子。
當初阿佞看到這段話時,不以爲意地笑了笑。既然如此,他以爲,這世上絕不會出現鬼童子。
可是今天他才發現,他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主人,”阿佞絕望地望着冰牀上的人,仍然保持着跪地的姿勢,“阿佞告訴您兩個消息……一是,薄姑娘流產了。二是……流掉的只有一個孩子,而她的腹中,還有一個鬼童子存在……”
“主人,我明白了……您將通靈血玉給了她,本想保她平安,可這恰恰,成就了她非同凡人的身軀……一個,能夠孕育鬼童子的身軀……主人,您要鬼童子,還是要薄姑娘……”
鬼童子雖然嗜血無情,可心智只是一個未曾長大的孩子而已,只要利用得好,他將會是最無堅不摧的一把利器!可是……就怕鬼童子出生的那一天,薄相思的內臟早就被啃食得七零八碎……直接,死在生產時……
可冰牀上的人雙眼緊閉,處在嚴重的昏迷之中,怎麼可能聽到阿佞說的話呢?回答阿佞的,只有那一成不變地冰冷的溫度而已。
“主人,”阿佞疲倦地癱軟在地上,一滴清淚從眼角溢出,“這次,讓阿佞替您做決定吧……如果主人醒了,要怪罪阿佞的話,阿佞亦不會怨言半分……”
說罷,一個堂堂的三尺男兒,竟然雙手捂着臉,趴在雪地上,如同一個小孩子似的,嚎啕大哭了起來。
他叫阿佞,三歲會作詩,五歲能斷案,七歲時不費一兵一卒,策劃了一場完美的打貪官下臺的好事。由此,他的名聲被鄉親們遠傳。那時年少,他曾幻想過,朝廷上的高官聽到了他的名聲,會不會來邀他去朝堂爲官。那時他便想,他一定要做一個好官,爲百姓謀福利,輔佐明君,開創盛世。
可實際上,他連朝堂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銀月門閥的人比上官皇室先找到他,於是他成了死士。他那顆聰慧過人的七竅玲瓏心,便是他成爲銀月門閥死士的資本。
他作惡多端,劍下亡魂沒有上萬也有幾千。可他從來沒有殺過小孩,更何況是腹中嬰兒。
可是今天,他要手刃一個還未來得及看這世界哪怕一眼的胎兒……手起刀落之間,哪怕那胎兒是鬼童子,還是多少會有幾分不忍的。更何況,這個胎兒的父親,是他的主人。
阿佞從冰天雪地中爬起,回到屋子裡的那一刻,望娘頓時就驚住了:“你,你幹什麼去了?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她本還想揶揄一番,可是注意到阿佞通紅的眼睛,以及臉上不尋常的悲傷後,那份玩笑的心思立馬就收了起來,轉而是濃濃的擔憂。
這時冥擬恰好將那一身奇怪的裝束收拾乾淨,穿上自己原來的衣裳,走進屋來。
“佞,佞叔,你怎麼了……”還未踏進門檻,冥擬直接就被阿佞嚇得站在原地不敢動了。
阿佞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微微仰起臉,聲音低沉地道:“望娘……把薄姑娘從水中撈起來,放到牀上吧……”
“啊?哦……那,那我先去給薄姑娘將衣裳穿好。”
“不必穿了……就這樣吧,直接放到牀上。”
初聽到這話時,望孃的心中有些很不是滋味。難道男人個個都這麼好色麼?!冥擬直接瞪大了眼睛,彷彿非常不敢相信這是阿佞會說出的話。首先阿佞並不好色,其次這是主人的女人,就是借給阿佞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有半分非分之想。
牀榻上的女人雖然凹凸有致,堪稱絕世尤物。可是,她的臉色蒼白,身體冰涼。若不是尚還有一點微弱的呼吸,存在,誰都不會懷疑,其實她已經死去。
一把短刃乾淨利落地從腰間彈出,阿佞緊緊地握着它,朝薄相思緩緩走去。冰涼的刀貼在肚子上,不斷比劃,似乎在想究竟以哪個位置劃開最合適。
阿佞和冥擬終於察覺到不對勁,但他們看見阿佞沉重的臉色,卻不敢出聲阻止。當刀子沒入薄相思的肚子的那一刻,他們也只敢驚慌地閉上雙眼而已。
阿佞大概用刀在薄相思的肚子上操作了一個時辰之久,手也顫抖了那麼久。
後來,望娘和冥擬回憶起這一個時辰,心中仍然存在餘悸。對於薄相思,一個來自母親的報復,後來不論她將阿佞害得有多慘,望娘和冥擬都沒有怪過她。
只記得那一天,阿佞似乎從薄相思的肚子裡取出了一個血淋淋的東西,具體是什麼,他們不知道,也不敢問。因爲當時阿佞的表情,竟然可以用欣喜來形容。
望娘和冥擬對望了一眼,背上不禁升起陣陣寒意。莫非阿佞是中邪了麼?不然他怎麼會變成這樣?
薄相思肚子上的那一道蜈蚣一樣恐怖的傷口,是望娘用針線一針一針縫上去的。縱然是刺繡精湛的望娘,在縫合薄相思的肚子時,手仍然顫抖得厲害。
每一針紮下去,出來時便是一根血淋淋的繡花針。即便只是這樣看着,那些疼痛似乎都已經蔓延到了她的身上,更遑論薄相思。
薄相思本是昏迷着的,可她卻被這穿破靈魂的痛苦給生生痛醒了過來!
她睜開眼的那一刻,望娘嚇得手一抖,剛剛穿過線的繡花針冷不防地又刺了回去,痛得薄相思倒吸一口冷氣,蒼白的五官扭到了一起,眼角浸出絲絲淚意。
“你……我……我的肚子……你們……”薄相思死命咬緊牙關,忍住這痛苦,艱難地從牙縫間擠出一個個字來,“你們……到底……做了什麼……爲什麼……剖……開……”
後面的話薄相思沒能繼續說下去,畢竟忍住這痛苦已經耗去了她大半的力氣。可就算她沒說出來,望娘心裡還是明白。
望娘連忙穩住心神,手腳麻利地兩三下將結打好,用牙齒將繡線咬了下來,一臉難爲情地說道:“這個……我也不是很清楚……阿佞沒說過。薄姑娘還是先好好休息吧,等會兒阿佞應該會來解釋的……我去給薄姑娘準備一些吃的……”
望娘深呼吸了一口氣,連忙逃也似的跑了出去。爲什麼要跑呢?薄相思心裡一陣苦笑,低頭看向自己的肚子,一條細密的繡線縱穿而過,肚子上全是鮮血的顏色。不嚇人才怪。
她久久凝視着自己的肚子,不知爲什麼,心裡突然閃過一抹悵然若失的感覺。薄相思想停下腦子的運轉,好好探究一番這種感覺。可是,那感覺稍縱即逝,再如何探究,也找不回來。
薄相思疑惑地皺了皺眉,索性不再去想,艱難地掀過一旁的被子,蓋上沉沉地睡去了。
你有沒有聽過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月菲白以前一度想念薄相思時,便常常夢到她入夢來。醒時悵然萬分,極想再次回到那個夢中去。只是此時月菲白處於重度昏迷,意識渾渾噩噩的,又怎會思念?怎會做夢?
可月菲白不會做夢,薄相思卻會。
在天牢時,她常常懷念那個逝去的孩子,每天用淚水懺悔。薄相思在懺悔時,從來沒有提及過他的父親,月菲白。但她卻每天必說,你有一個很有錢,很聰明的舅舅。假如你能成功來到這人世,我肯定會喚你作,懷籬,生懷籬。
一生懷念,藥採籬。
薄相思在天牢時日日想着她的孩子,但卻從來沒有夢到過。可是今天,她肚子被剖開的這天,她被痛醒又再次睡去的這天,一個孩子入夢來了。
他是孩子,不是嬰兒,更不是胎兒。孩子生得與月菲白極像,容貌精緻,膚白如瓷。唯一不一樣的,便是他沒有白髮,竟是鮮血似的紅髮。
薄相思對於月菲白最初的印象,是謫仙,不染凡塵的乾淨。可這個孩子,眉眼之間隱隱呈現着煞氣,眼眸竟是上官權那樣的冰冷如霜。
周圍空曠寂寥,天地一片昏暗,只有孩子與薄相思所處的地方,尚有一片光亮。
“孩子,孩子,”薄相思激動地熱淚縱橫,兩三步跑過去,一把將這個只及腰長的小孩子緊緊地摟在懷中。晶瑩滾燙的淚水,滾落到孩子如火如荼的發間,“我就知道,你不會這麼狠心拋下我的……看,你真的來找我了!孩子,你不要走了好不好……回來!回來!”
他生的是個四五歲孩子的模樣,可是身上駭人的氣場遠遠超過了他那個年紀。
他生硬地推開薄相思,一往後躍去,竟已是十里開外。他的聲音冷如霜,雌雄莫辯:“是你拋下了我……如果,那個男人殺我的時候,你醒來的話,我就不會死了……是你!是你!都是你!你害死了我!是你親手害死了自己的孩子!你是個禽獸不如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