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靜默地坐了一會兒,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可外面卻是一副熱火朝天的情況,兩相對比之下,氣氛顯得出奇地詭異。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慢慢響起,越來越近。上茶的人來了。
上茶的不是幹練精明的老婆子,而是一個大約二十出頭的小姑娘。一身淡紅石榴裙,襯得身姿婀娜。只不過她一路都低着頭,叫人看不清樣貌。
薄相思帶着探究的目光看向這個侍女,不知爲什麼,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突然涌上心頭。
上官權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上官景,後者俊美淡逸的臉被一層抑制的驚慌覆上。雖然上官景密謀多年,但那都是私底下的,他還從未真正捲入過那爾虞我詐的漩渦中。所以,對於情緒的控制,他遠不及上官權。
比如此時,他就露出了馬腳。
上茶的侍女先爲上官權奉上茶,再爲薄相思添茶。當她來到薄相思面前時,薄相思終於明白爲什麼會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這個人,就是眉心有胭脂痣的林蘊娘!
薄相思慢慢端起青底白花的茶杯,一股濃郁的清香混雜在白霧中,冉冉上升。可薄相思的心思卻不在這上面,上了濃妝的眼睛時不時在上官權與上官景身上流連,她似乎,明白了什麼……
上官權象徵性地抿了一口茶,不緊不慢地蓋上茶杯,放在手邊的矮桌上。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瓷器撞擊到檀木桌上時,發出了格外沉悶的響聲。
此時,林蘊娘正在給上官景上茶。上官景內心忐忑地端起茶杯,細細啜了一口。
林蘊娘似乎沒有注意到這裡緊張的氣氛,面無表情地端着茶盅走了出去。薄相思覺得有些奇怪,她以前所認識得林蘊娘,絕不是今天這樣,像個冰冷的行屍走肉。
她幾次都想喊住林蘊娘,但是她不敢。因爲直覺告訴她,在暴風雨來臨之前,還是保持沉默比較好。
“小景,”上官權不冷不熱地瞥了一眼上官景,淡淡說道,“就沒什麼要向皇兄交待的麼?”
上官景慢慢放下手中的茶杯,抽出腰間手絹揩了揩嘴角,這個動作恰好遮住他眼中的複雜情緒。待手絹被收起來時,他的眸中已恢復了一片清明。
關於上官景蓄意謀反的事,別人,包括薄相思,可能都會以爲他是膽大包天。但皇族中人,包括他們那一輩自幼同上官景玩的好的人,都會覺得,一定是上官權將上官景逼到了無路可走的境地。
上官景對山水的喜愛是真的,對兄弟姐妹的感情也是真的。他敬重上官權這個兄長,也服從上官權這個皇帝。他從來,就不是野心勃勃的人。
上官權瞭解他,所以在發現了他謀反的事之後,並沒有當即就將他抓捕,而是選擇了這樣的地方,這樣的環境,希望他能將所有一五一十地招出來,如果他能痛改前非,上官權一定不會計較的。
縱然帝王無情,但那又何嘗不是被逼無奈?
上官權已經知道了所有,這是上官景最後的退路,是生是死,全在他一念之間。
上官景微微一笑,理了理衣衫,端正地站了起來,向上官權一揖,道:“這是臣弟府中的蘊娘。正如皇兄所見,她眉心生有一顆胭脂痣,臣弟知道,生有胭脂痣的姑娘將來是要母儀天下的。蘊娘她……應該屬於皇兄纔對。可是,臣弟見到蘊娘時便請不能自已,因此將蘊娘帶回了府中。因爲蘊娘面相關係,恐多招麻煩,因此並未對外公佈。”
說到這裡,上官景複雜地看了林蘊娘一眼,繼續道:“如今皇兄知道了,這也確實是臣弟的過錯。但蘊娘是平民百姓,並不知胭脂痣一說,還請皇兄莫要降罪於蘊娘。”
自從上官權開口問第一句話時,林蘊娘就停住了往外走的腳步,站在旁邊靜靜觀看。如今聽到上官景死到臨頭了,竟然還不忘爲她開脫,心中涌上一絲複雜的感覺。
幾年來的陪伴,幾年來的溫情,幾年來的歡愛。她對他,是有感情的。只不過這份感情,常年來被壓抑在受折磨的母兄身上。
上官權的情感一向控制得很好,不會外露。可是這次,那張冷峻的臉上浮現出了濃濃的失望。
“還有要說的麼?”
這位向來雷厲風行,做事毫不留情的帝王還在做最後的努力,希望能留住這一份親情。
上官景頓了頓,掀開衣角跪在了地上,向上官權行了個磕頭的大禮:“臣弟相信皇兄不會奪人之愛,但臣弟被關押後,無人可以照顧蘊娘,希望皇兄能爲蘊娘安排一門好的親事。不要大富大貴,小戶人家即可,只要那人能真心待蘊娘。”
上官權給了上官景兩次機會,可是他一次都沒有好好把握。上官景又何嘗不是在賭?他賭上官權只是無意間看到了林蘊孃的容貌,因此生了疑心而已。他賭今天這一招,只是激將法。
但他低估了上官權。
上官權幽深的瞳眸盯着地上行跪拜大禮的上官景,眼裡有幾分掙扎,還有幾分痛苦。但這些情緒,都被隱藏在了平靜之下。最後,上官權沉沉地嘆了口氣,揮了揮手道:“朕知道了。”
手足情固然重要,但上官權絕不會允許,有人動搖他睥睨天下的位置。既然上官景不願意悔改,那麼明天的朝堂,就是上官景失去所有一切的時候了。
薄相思一直默默地旁觀,雖然上官權將情緒掩藏地很好,但她還是感受到了他內心的失落和疲憊。於是,薄相思將上官權的手緊緊握在手裡,轉頭說道:“都下去吧。”
這句話,既是對端茶的侍女林蘊娘說的,也是對上官景說的。
上官景倒很聽話,再次磕了個頭,便起身準備往外走。可是林蘊娘卻一動不動,猶豫不決地杵在原地。
上官權正疲憊地閉着眼睛,並沒有發現,而上官景已經到了門檻邊,也沒有注意到林蘊孃的異常。只有薄相思發現了。
“怎麼了?”她關心地問道。
林蘊娘看了眼上官景的背影,咬了咬牙,似乎下了一個重大的決定般。最後,只見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重重地給上官權磕了三個響頭,朗聲說道:“回皇上,景王爺私自蓄兵,揹着朝廷鍛造兵器,且與鎮守邊疆的藺王爺勾結,請皇上明查!”
林蘊娘說的很大聲,外面的人全都聽到了。頓時,那些喧嚷的熱鬧突然停下,彷彿暴風雨即將來臨前的安靜,安靜得可怕。
上官權倏地睜開了眼,氣勢迫人地盯着林蘊娘。即將跨出門的上官景停下了腳步,淒涼一笑。外面的大臣一動不動,大氣也不敢出。
整個景王府上下,竟然只有薄相思神態自若。
謀反是什麼罪?毫無疑義的死罪!
上官權本想明天在朝堂上揭發上官景的罪證,到時候,證據在上官權手中,他可以選擇性地將一些證據隱藏起來,再大事化小,說不定可以保下上官景一條命。但是如今,林蘊娘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將事情說出來,案件則會交由大理寺處理,上官權手上的那些證據,什麼用都沒有。
wωω⊕ Tтká n⊕ ¢ O 他縱然身爲皇上,卻又能命令大理寺包容上官景麼?
林蘊娘見上官權有些猶疑,生怕他會放過上官景,連忙又磕頭說道:“皇上,民女所說句句屬實。如皇上不信,可派人去查證。景王爺秘密鍛造兵器的地方在香山,士兵是由藺王爺幫忙蓄養的,至於景王爺與藺王爺勾結,他們向來有書信來往,民女昨夜稍稍將一副書信偷了來,皇上可以看看。另外,在景王爺的書房裡,還有很多這樣的書信。”
說完,林蘊娘雙手呈上一箋白紙黑字的信紙,從信紙的新舊程度上,看得出來這是近期才使用過的。
上官權並沒有接過信紙,而是讓薄相思接過。沉穩有力的聲音沒有感情溫度,響徹在景王府,標誌着這位最受寵的王爺,從此敗落——
“來人,將上官景收押。大理寺全權調查此事。景王府暫封,任何人不得出入。”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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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駕回宮——”
上官權牽着薄相思的手,冷冷地往外走。但薄相思卻好幾次回頭,她在看林蘊娘。
女人最懂女人的心思,雖然兩人才認識不久,但薄相思很清楚,林蘊娘是喜歡上官景的。她也可以大概猜到林蘊娘爲什麼會這麼做,不是爲了她自己,只是爲了她的母親和兄長。
景王府中,由原來的人滿爲患,漸漸變得熙熙攘攘,最後只剩下了景王府的內部人。
這個原本喜慶的地方,突然生出了一股淒涼之感。儘管這是冰雪融化,繁花似錦的春天。
“恨我麼?”林蘊娘慢慢走到上官景身邊,看着前方,靜靜地開口。
上官景側頭看了她一眼,伸出手溫柔地按了按她的額頭。因爲剛纔一連磕了好幾個響頭,所以皮有些破了。
“出去後,就好好過日子。”
沒有任何甜言蜜語,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足以讓林蘊娘壓抑已久的情緒瞬間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