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皺了眉頭,一臉警惕地盯着凌峰,“你是凌峰?這婦人是你什麼人?”
凌峰道:“此乃拙荊。不知何故開罪了王爺,惹得王爺大動肝火,大庭廣衆之下就要喊打喊殺的。”
徐璐從凌峰懷裡擡頭,一臉委屈,“夫君,妾身聽您的吩咐,特地來這兒提前定個包間。只是這店小二忒是可惡,明明已經說好了,都準備付銀子的,這人明明在我後頭,卻搶我定下的包間,妾身氣忿不過,就與這人理論。可這人居然縱妾室侮我,還要動手打我。到了最後,這人還要抓好我下大獄。夫君,我好怕。”說着往凌峰懷裡鑽了鑽,緊緊抱着他的腰,一臉的楚楚可憐,咬着脣兒,泫然欲泣的模樣,惹得不明就裡的人紛紛給予同情之色。
凌峰心裡暗笑,這丫頭演戲的功夫確實是一流的。若非他在對面盯着這邊的一舉一動,也要被她的演技給騙了過去。
凌峰臉色沉了下來,“好端端的就要抓你下大獄?夫人可是犯了何錯?”
“妾身也不知道。”徐璐抽泣道,“因爲我不肯把包間讓給安王,安王的妾室就要衝上來打我。沁香搭了我一把,安王就生氣了,揚言要把我下大獄。圍觀的人看不下去,安王又吩咐護衛歐打他們,最後還說要誅他們的九族。”
凌峰盯着安王,厲聲道:“安王爺好大的威風。本官主政福建三年,還從未聽說過有宗室親王縱容妾室欺辱歐打朝廷女眷的,安王倒是開了我朝先例。”
安王氣忿不已,剛纔明明就是這婦人可惡透頂,冒犯他在先,又惡言相向在後,怎麼到了這人眼裡,全成了他的不是了?
把丫頭叫進來,服侍她洗嗽,梳了個規整的髻,穿上華服,吃了半碗小米熬得鮮魚粥,藉口呆着無聊,去園子裡閒逛了一會,便從花園那道月洞門,直接去了外院。
凌峰的會客場所設在外院的第一進院落,這兒有高大闊蔽的會客大廳,也有與下屬商議辦事的聚事廳,也有會見普通客人的小偏廳,凌峰今日的客人就在偏廳裡,想來客人身份並不是很重要。
徐璐放了一半的心,覺得擊退這個潛在的情敵還是比較有把握的。站在影壁處,她想了想,又折回了後院。
這人的身份也打聽清楚了,是天河魚莊的東家,叫趙東海。趙東海在泉州還是頗有能量的,不然他的魚莊也不能開到現在了。這人除了手眼通天外,識時務的本事還是有的。昨日徐璐在天河魚莊受到冷遇,還讓凌峰黑着臉離去,趙東海哪還能坐得住,今日一大早便過來陪罪來了。
這趙東海生怕凌峰不會原諒他似的,還特地帶了閨女趙玲玲。
退一萬步來講,就算趙東海想巴結上凌峰,把女兒送來,至多也就是個妾。還得經由她這個主母同意才成,倒是不怕她翻什麼花浪來,她唯一擔憂的就是,凌峰的態度。
她沒有孃家可支撐,若凌峰執意要留下趙玲玲,她也沒理由反對的。所以,也就只能先下手爲強了。
於是,徐璐讓人去請趙玲玲來後院說話兒。
“你去對爺說,既然來了客人,就得好生招待。不過趙小姐嬌貴,哪能由爺們接待的道理,傳出去像什麼樣。還是請趙小姐進後院來,由我親自接待纔好。”
香緣點了點頭,便出去了。
過了約有一盞茶的時光,趙小姐姍姍而來,她一路打量着蘅蕪院的格局,一邊進入正房裡來,進入正廳,還來不及打量廳子裡的擺設,墨香對趙玲玲道:“趙小姐,這邊請。”
趙玲玲只好隨着墨香的手勢,進入左邊的屋子裡,屋子裡侍立着幾個顏色不一的丫環,六尺長的貴妃榻上坐着個錦衣華服的年輕婦人,想來這便是督撫大人新娶的夫人了。
趙玲玲心頭越發緊張了,她已經受父親趙東海囑咐過了,昨日天河魚莊怠慢了凌峰,凌峰黑着臉離去,趙天海久經江湖,生怕趙家會受到官場上的打壓,今日一大早便過來陪罪,並還帶了她來,其用意很是明顯,父親要把她作爲陪罪的棋子,送給凌峰。
剛開始趙玲玲是不情願的,可剛纔親眼見着英俊威武的督撫大人後,她一顆芳心就怦怦跳了起來,十六年來從未心動過的心忽然跳躍起來。這樣偉岸英挺的男兒,身居高位,又是侯府世子,身份尊貴,她一介商戶之女,能與勳貴家聯姻,就算做妾,她也是原意的。
正做着美夢時,忽然督撫夫人有請,理由又說得那麼冠冕堂皇,她心裡又緊張起來。但父親又跟她打氣,說:“既然督撫夫人要見你,也是我兒的福氣,趕緊去吧,別讓夫人久等了。”
趙玲玲一萬個不情願,她今天被父親帶來的目的,不是傻子都知道的。督撫夫人心裡沒氣纔怪,萬一等會兒刁難她,這可要如何是好?
似是知道她的心思似的,趙天海又笑着說:“督撫夫人再是和善不過的,我兒可不能在夫人跟前失了禮儀。不然爲父可不繞你。”
趙東海刻意把“和善”嚼得又重又長,聰明如趙玲玲也就明白過來了,督撫夫人沒什麼身份,自然就沒什麼地位了,肯定只能和善了。父親這要是她不必害怕呢。
於是,趙玲玲帶着一顆即將奔赴戰場的心,進入屋裡來。
屋子裡侍立着幾個丫頭,屋子裡擺設簡單,靠窗的一面擺有幾道綠葉盆栽,替室內增添了無數綠意。靠壁的一面,設有一張軟榻,榻上擺着個几子,一個華服麗人坐在榻上,手上端着個白玉般的瓷杯,正衝自己淺笑,“趙小姐來了,快過來坐。”
趙玲玲心想,這便是督撫夫人了。
安王惡狠狠地瞪着凌峰,正要使出王爺威風,但凌峰下一句卻讓他魂飛魄散,肝膽俱裂。
“我朝規定,藩王不得擅離封地,王爺何故來泉州?可有上報過福州衙門?”
安王心裡一緊,藩王確實不得擅離封地,若是被發現,輕則申飭,重則丟爵被囚,而他與凌峰又素來有宿怨,如今又得罪了他妻子,生怕凌峰公報私仇,趕緊說:“自然是通報過的。”
“可有福州官府文書?”
“……”
凌峰又質問道:“這婦人可是王爺妾室?”他冷冷看向張玉芬。
張玉芬大怒,正要斥責凌峰的無禮,但安王卻低聲答道:“婦人沒見識,冒犯尊夫人,還請世子不要與她一般見識。”
凌峰上下打量張玉芬,後者被盯得渾身不自在,凌峰又問:“這位夫人穿金戴銀,披紅掛綠,想必是王爺側妃吧?可有入皇室碟譜?”
張玉芬見不得凌峰咄咄逼人的態度,冷聲道:“你是什麼人?是什麼官職?膽敢與我家王爺這般說話?你可知尊卑?”張玉芬這輩子只見過曾經致仕的周員外,那人曾任南京禮部尚書,也是買下她的那位員外周鳳柏,後來周鳳柏又把她轉贈給安王。她長這麼大,除了那位周員外以及安王外,也就是王府的一些低級長史。那些人對自己也是巴結恭敬居多。王爺位尊,僅次於皇帝,這是張玉芬這些人普遍的想法,自然不會把凌峰放眼裡,更不清楚凌峰身上的官袍代表的是何身份,只是覺得徐璐穿着如此簡單普通的衣裳,先入爲主的觀念便認定凌峰雖然長相俊美,人又年輕,官銜又能高到哪裡去。
安王怒道:“大膽,快給本王閉嘴。”
“王爺……”
安王甩了她一巴掌,“賤人,還不趕緊向凌大人凌夫人道歉。”
張玉芬懵了,不明白堂堂王爺,怎會懼怕一個小官僚,太本末倒置了。
凌峰冷冷地盯着安王,聲音冷峻:“我朝藩王律,藩王不經官府許可,就擅離封地,此罪一。公然帶妾室出門,並任由佩戴金飾,着正紅衣服,爲寵妾滅妻,此乃私德不修,此罪二。與民爭利,縱容妾室辱蔑歐打朝廷官眷,仗恃侮人,爲罪三。歐打無辜百姓,並揚言誅其九誅,更是大逆不道,此罪四。在本官眼皮子眼底下,王爺就公然欺負拙荊,顯然不把我這個朝廷命官放眼裡。本官領授聖命,主政一省軍務,有監察百官萬民之權。還老百姓安寧是本官職責所在,王爺所作所爲,天理難容,本官定要向朝廷申訴。王爺,好自爲知吧。”凌峰冷冷說完,拉着徐璐便走。
昂然出了天河魚莊,凌峰對左右侍衛吩咐道:“雖說安王犯了事,卻不是本官能夠處置的,在朝廷下達處置文書之前,仍是尊貴的王爺,爾等不可怠慢,立即護送安王回福州。小心看護。”
“是。”一羣鐵衛氣勢鏗鏘地衝了進去,“護送”着安王,拌隨着張玉芬驚惶的嬌呼,被弄上了馬車,不一會兒,就走得乾乾淨淨,圍觀的老百姓大聲叫好。
也有人認出了凌峰的身份,全都想爭相擠過來打量這位給老百姓帶來大實惠,趕走倭寇,肅清貪官的福建第一高官。不過凌峰並未理會,而是擡頭看了天河魚莊的招牌,“這家店子,倒是慣會看人下菜。”
徐璐得意地看了剛纔那個神氣的迎客小二此刻如土的面色,說:“做生意嘛,都是如此,不足爲奇。”
凌峰冷哼一聲,拂袖離去。那迎店小二面無人色,以及匆匆忙趕來,卻仍然來遲一步的東家,當問清了事情經過後,幾乎一頭栽倒在地,好不容易被人扶起來,東家惡狠狠地甩了迎客小二一巴掌,罵道:“你個混賬東西,你這回可是坑慘老子了。”
督撫凌峰的威名,福建全省,誰人不知呀?尤其在泉州,那簡直就是如雷慣耳的人物,誰要是惹上他,基本上就在閻羅王那兒排了號了。
在回去的路上,徐璐昂着小下巴,一臉得意地道:“怎樣,剛纔我表現得不錯吧?”
凌峰點頭,“不錯,做得非常好。”
就一個擅離封地的罪名,還不足以掰倒安王,但寵妾滅妻,縱容妾室侮辱歐打朝廷女眷的罪名,再加上無故歐打百姓,還說了那句誅其九族的話,就算不奪爵,歲奉減半那是肯定的。
皇帝巴不得給這些藩王扣一堆堆的罪名,好名正言順地擼掉他們藩王的身份,沒了藩王的制肘,朝廷也會少一半的負擔。只是,這也只是凌峰的猜測,皇帝再是痛恨藩王,也是不可能說出來的。一切,只能意會。
徐璐成功地完成了凌峰交給她的任務,也頗是得意,很是神氣活現了一番。
第二日,外頭下起了雨,徐璐越發不想起牀了,賴在牀上,聽着外頭的雨聲,目光從小圓桌上精巧的琺琅三足鼎的小香爐,來到凹牆裡的白底青瓷的美人觚裡插着的各式鮮花異卉。漫天紅楓金色夕陽雕刻仙靈芝紋的坐式大屏風,窗櫺下,綠色植物盆栽被雨水淋刷成碧翠鮮豔的顏色,清淅盎然,綠意盈人。
因外頭下了雨,屋子裡有些冷意,她把脖子下的枕頭丟到一邊去,胡亂折了被子一角充當臨時枕頭,聞着被子裡傳來的薰染的玫瑰香味,外頭有丫頭們擡着腳尖走路的微不可聞的腳步聲響,以及衣裙上的玉佩撞擊的叮環聲響,滿足地嘆了口氣。
直到現在,她都還有種做夢的感覺。
她以爲,憑她再普通不過的出身,運氣好,嫁給文繼軒那樣的官家公子哥,相夫教子,服侍公婆,與數個女人共享一個男人,做個外表光鮮內裡卻潰爛的官夫人。運氣不好,嫁個普通的男子,過着不好不壞的市井日子。或是嫁給有出息卻得努力往上爬的窮書生,與他一道苦熬日子。但她確實沒有想過,她會嫁給凌峰,並且過着這種舒心寫意的日子,沒有姨娘在身邊噁心人,沒有公婆在頭上壓着,小姑妯娌也沒有半個,底下的奴才對她也恭敬,關起門來,她便是主子,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丈夫對她也敬重喜愛,一切的一切,都那麼美好。以至於凌峰那條人人畏懼的蛇尾,都不再那麼恐怖刺眼了。
她重新翻了過身,目光散漫地望着牀頂精美的翠綠蟲草花紋,翹起一條腿,一隻腿搭在另一條腿上,優哉遊哉的。
外頭響來丫頭的聲音,“時辰也不早了,也該去叫夫人起來了。”
豆綠說:“不急吧,昨晚夫人睡得好晚的。”
徐璐立馬紅了臉,昨晚,她確實很晚才睡,半夜裡又還醒了一回,豆綠就住在另一間屋子裡,想來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那也不成的,還是趕緊叫夫人起來吧,聽外院的染墨講,爺的外院來了客人,還帶了個好看的小姐來。那樣的場面,我見得多了。”
徐璐心裡一個咯噔,能在外頭接待的客人,肯定是男客,男客帶個貌美女子來,用腳趾頭想是怎麼回事。
可嘆她剛纔還洋洋自得地滿足於現在的安寧平順富貴的日子,想不到現實就給了她一記耳光。她多少也知道,相當一部份人,都喜歡送美人出去,以達到自己的目的與利益。
徐璐頭都氣炸了,以凌峰這樣的身份,有求於他的人多如過江之鯽。送個把美人兒實在是太過平常。她倒要去會會那人,敢當着自己的面給自己的丈夫送人,太不把她這個正妻放眼裡了。
今日的徐璐穿得很是精神,絲毫沒有昨日的普通簡單,此刻的她,戴上官夫人常戴的祥鳥大釵,精美的鳥身,赤金點翠的設計,用綠石寶鑲嵌的鳳鳥眼睛,栩栩如生,高傲而凌厲地望着遠方。尾巴高高揚起,一副炫然欲飛的沖天姿態,就那樣簪在規整的元寶髻上,讓整張原就明媚的臉兒更是襯托得高貴起來。
身上是大紅色金絲錢挑繡金牡丹花紋對襟秋衣,下身是桔黃色月華裙,裙襬上的連理枝刺繡繁複精美,從花骨朵到含苞開放,一共七福,朵朵鮮豔,顏色各異,無一不精美。趙玲玲雖只是商戶女,但家中有的是銀子,什麼樣的刺繡沒見過,但徐璐這裙襬上的刺繡,卻讓她大開了眼見,這世上居然還有這樣的繡法,不知要花去多繡娘多少心血,才能繡出來。
趙玲玲也是心細之人,這人身上穿的,戴的,無一不精緻,一派督撫夫人派頭,而這人眉目舒展,閒適寫意。身邊的丫頭服侍恭謹,動作齊整,顯然對這位新夫人還是頗有敬畏之心的。那麼就可以證明,這位新夫人還是頗得凌峰喜愛的,否則,再是美豔的花,不經心護養,總會有凋零之狀。
這位夫人與自己年紀差不多,或許比她還要小,卻一副夫人的派頭了,心裡有些微不舒服,不過她仍是恭敬地給徐璐福了身子,“玲玲參見夫人。”
徐璐放下茶杯,笑着說:“趙小姐不必多禮,來呀,給趙小姐設個坐兒。”
她現在是已婚婦人,又是督撫夫人,見一個沒怎麼見過面的未出閣的女子,只讓人設個座就成了。
一個丫頭搬來一個墩子,趙玲玲看着束腰的小杌子,又看着坐在位置上紋絲不動的徐璐,居高臨下的架勢,心下不舒坦,這人出身也並不比自己高多少,卻一副夫人派頭了。
如果她不是運氣好,嫁給了凌督撫,哪會有今日的威風。
趙玲玲道了謝,坐了下來,屁股只坐了一半,一派恭敬神色。
徐璐察顏觀色的本領還是不錯的,雖然這趙小姐掩飾得不錯,但依然讓她捕捉到了一絲不以爲然,她心裡並沒多少生氣,只在心裡感嘆着,連一個商戶女都敢輕視自己,看來婦憑夫貴並非哪兒都能吃香的。
“昨兒回來得晚,今早起得遲了,趙小姐登門,倒給怠慢了。”徐璐又說,“外院的人也太不像話了,像趙小姐這樣的客人,自然是要先請到後院的,怎能請到外院由爺們接待的道理。傳揚開去,還會說咱們家沒規矩呢。趙小姐你說是不是?”
趙玲玲滿面的通紅,徐璐這分明是在嘲諷她一個未出閣的小姐,來凌家作客,不見女主人,卻跑去見男主人,不止是不懂規矩,還有那麼一層“不知聒恥”的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