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蘭來的很快,前後大概就兩盞茶的時光。她靜靜地從外頭進來,然後直直地跪在凌峰面前,口稱:“奴婢給爺,給少夫人請安。不知這麼晚了,少夫人叫奴婢來,可是有什麼事兒?”說話間,她擡起頭來,目光平靜地看了徐璐一眼。
徐璐暗忖,這是挑釁,還是嘲諷?
大概她以爲這麼晚了,自己還叫她過來,應該是她向凌峰告了狀吧,而芝蘭則早已做了準備,決定當着凌峰的面與她打擂臺?說不定,對於白日對主母的刁難,應該早已有了措辭?
敢當着爺們的面與主母打擂臺,這丫頭確實了不得。
可惜了,她只是通房。而她這個主母何須與她使陰耍絆,一句話的事兒,便可粉碎她的一切小陰謀。
芝蘭模樣兒生得確實不錯,穿得還滿樸素,秋香色比甲,嫩綠色挑線裙子,一點都沒有通房丫鬟那種惹主母嫉恨的花枝招展。卻清靈含俏,頗有幾分小家碧玉的軟糯味道。
徐璐斜靠在臨窗大炕上,香腮枕在手臂上,似是較爲睏倦了,懶洋洋地道:“我有些困了,爺來說吧。”
凌峰便道,“這會子叫你進來,主要是少夫人給你恩典,擡你爲姨娘。另外把含蕊軒拔給你。趕緊謝少夫人恩典吧。”
芝蘭猛地擡起了頭,眼裡閃過一絲喜悅,但看到徐璐冷淡的神色,似有多了份警惕,“奴婢何德何能,少夫人未免太擡舉奴婢了。”
她原還以爲這麼晚了,爺把自己叫來,應該是少夫人向爺們告了自己的狀,這早已在預料之中,冷笑的同時,也已想好了措辭,只等接下來,把徐璐駁得面上無光。沒承想,她的一切準備,卻無用武之地。
凌峰語氣冷淡,“少夫人擡舉你,是你的福份,你接着就是了。趕緊叩頭謝恩吧。”
當姨娘也不是不好,這可是她夢寐以求的呢。想不到徐氏也真是慫包呢,她才稍微給她點顏色瞧瞧,她就坐不住了,主動來討好自己了。
看來,她與文家的破事兒,確實讓她日子難過了,難怪要避自己鋒茫。
芝蘭壓下脣角的得意快笑,向徐璐叩了頭,謝了恩。
凌峰又道,“你服侍我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少夫人決定,明日在府裡擺上幾桌,請華馨苑和外書房的一衆奴才喝了喜酒,你便收拾了物什,搬去含蕊軒吧。”
“那爺的外書房……”
凌峰語氣冷淡,“即擡了你做姨娘,自然不能再呆在外書房了。現在就把手頭的差事卸了吧,少夫人會派人來與你交接。日後安心做你的姨娘便是了。”
芝蘭目光猛地射向徐璐,讓一直觀察她神色的徐璐大快人心。
叫你與我打擂臺,叫你與我別苗頭。在上位者的絕對權力之前,底下人的那些小花招小動作都是完全不夠看的。上位者什麼都不必做,一句話,或動動手指頭就可以粉碎一切。真不明白,這些丫頭哪來的底氣膽色,居然妄想與主母打擂臺。
她是主母,有天然的名份上的優勢,堂堂主母,何須與一個通房丫頭玩陰的?只需正大光明地以主母的優勢就可以碾壓一切。也要她明白,徐璐只是堂堂正正地行駛主母的權利罷了,就可以把她碾壓成碎片。
這便是主母的權利,正大光明,何須陰謀,何須小動作?
這是她嫁給凌峰後,很快就明白的一個道理。
芝蘭臉上是難掩的錯愕和了然,緊接着是憤怒,不甘,不平,那目光,徐璐今生難忘。因爲這樣的眼神,她以前也曾有過。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哦,她想起來了。
猶記得當年她隨祖母去過文家,那時候的文家,還是已逝的文老太爺當家。文老太爺也有個厲害得寵的姨娘,處處與文老太太別苗頭,回回都把文老太太氣得兩肋生痛。祖母實在看不過去,便給文老太太支了招,讓文老太太直接行駛主母權威,派人賞了她兩巴掌,並捆到柴房裡去。然後對怒氣衝衝回來的文老太爺說,“剛纔我屋子裡來了客人,我正在廳子裡招待客人,她就闖了進來,非要以姨娘的身份拜見客人。我那老妹妹,人家是什麼身份?雖說比不上咱們家,可到底是正兒八經的主母。再重規矩不過了。見我屋裡一個姨娘居然這般沒規矩,就氣沖沖得走了。當時我很生氣,就責罰了胡氏。可胡氏卻說這是老爺的意思,不肯服從我的管教,還頂撞我。我覺得這胡氏太不懂規矩了,再留着她,總歸會讓老爺成爲全城的笑話。所以便把她捆了,關在了柴房,正等人伢子上門來領她出去。若是老爺覺得我處理得不夠好,那便當我什麼都沒說。”
當時的文老太爺還能說什麼?他再如何的寵信那小妾,也只是在內宅裡罷了,真要搬到檯面上,讓他成爲別人家的笑話,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於是,文老太爺便捨棄了那胡氏。後來,祖母便以文老夫人爲例,對自己說過一句讓她至今都難忘的話:“對付這類人,與她玩陰謀都只是下下策,本末倒置。你就堂堂正正行使主母的權利,把道理規矩講明白,只要是不太混賬的男人,都知道該如何做。”
當年,她可是親眼瞧到那個胡氏,被文老夫人親自叫了人伢子,堵了嘴巴拖了出去。而那胡氏的眼神,便如眼前的芝蘭這般,絕望不甘。
她有什麼好絕望的,她又沒打她罵她,反而擡了她做姨娘,她應該該感激自己纔是。
徐璐發覺自己越發朝惡趣味方面發展了,芝蘭越是不甘,她越是高興,反而還趁機踩上一腳,“擇期不如撞日,外書房的鑰匙,現在就交上來吧。”
如同秋韻所講,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這話倒是有志氣。可凌峰也說得對,若連士兵都當不好,又有何本事當好將軍呢?
芝蘭不是不可憐,她想往上爬不是不對,但丫鬟都沒當好就想往上爬,註定只能悲劇了。
但芝蘭到底還是堅強,居然平靜地交了鑰匙,平靜地謝了恩,平靜地離去。
徐璐反倒有些不安了,看來她還得繼續提防這丫頭呢。
次日,徐璐在華馨苑安排了四桌子酒菜,親自擡了芝蘭爲姨娘,賞了兩匹布料,另若干頭面首飾,又說了些謹守規矩之類的話,然後讓芝蘭搬到了含蕊軒,又拔了兩個二等丫頭兩個三等丫頭另粗役若干過去。在芝蘭向她敬茶的時候,她也沒有爲難她。不過卻對服侍芝蘭的幾個丫頭婆子嚴厲警告,“姨娘便是姨娘,你們可得好生服侍,若姨娘做了什麼不好的事兒,必是你們沒能好生服侍姨娘,我頭一個就拿你們開刀。”
徐璐給芝蘭配的下人,全是府裡並不受重視的,他們也想要在府裡出頭,自然就以徐璐爲尊,也聽出了徐璐話裡的意思,肯定得賣力表演。
到了下午,吃酒的人散了後,徐璐又讓人去把秋韻叫來。
說起這個秋韻,徐璐又有好些日子沒有見到她了,若非處置芝蘭的時候想起了她,說不定秋韻還得在某個角落裡繼續被埋沒。
秋韻很快就來了,一身三等丫頭的青衣白裙,規規矩矩地給徐璐磕了個頭,雖然仍然磕得不甚標準,不過比起以往又要好上太多了。起身後,眼光也不再四處瞟動,顯然這陣子也是受了足夠的教訓。
“我叫你來,主要是想起你說你要做生意,現在可有改變主意?”
秋韻雙眼一亮,趕緊表示,“難得少夫人還記得奴婢,奴婢還是想去外頭闖一闖。”
能有這般志氣,徐璐還是滿佩服的,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芝蘭一流,沒那個金剛鑽卻妄想攬瓷器活。
“你想做什麼營生?”
秋韻遲疑了。
徐璐說:“大膽說出你的想法吧,只要方案好,我還是會支持你的。”
秋韻這才大膽地道:“原先奴婢想開外美容館的,不過以我的身份,大概不現實的。如今,我想先開個豆漿油條店,專賣小吃的吧。”
徐璐愕然,“賣早餐?”
“是,賣早餐。這些日子,奴婢四處打聽了,京城賣豆漿油條的雖然多,但大都是在北城那邊賣的。而皇城裡卻沒有,這倒是個空白市場呢。”
徐璐無情地打斷她的美麗幻想,“皇城裡住的全是世家勳貴,這些人家都養着技藝高超的廚師。可不會出來買你的油條。”
秋韻說:“這倒不難。皇城裡雖住的全是勳貴豪門,但也有普通老百姓呀。那些低品秩的官員,還有在皇城裡做生意的,這些人可也不少呢。”怕徐璐不同意,她又不好意思地道,“這陣子奴婢雖然做着份內事,可也沒閒着,向其他姐妹媽媽們都打聽過了,其實,普通老百姓大都愛吃油條豆漿的。我相信,憑我的手藝,應該會把生意做起來的。”
這話說得倒是不假。想當初,徐璐也是很愛吃油條的,只是祖母說這些油質性較濃的食物,少吃爲妙,不然熱重。但豆漿可沒少喝,秋韻這番話,也讓她想起了美味的油條了,口水也忍不住流了滿地。
“既然你這麼有信心,我也就估且給你一次機會吧。只是不知你手藝如何。”
接下來,秋韻親自在華馨苑的小廚房裡做了十來根油條,看着金黃色澤,飽滿又浸滿了香濃油漬的油條,習慣了山珍海味的徐璐也沒由來地流出了口水。
儘管知道油條熱重,不宜多吃,可徐璐依然一口氣吃了半根,味道確實不錯,是記性中的味道,甚至還要美味些,以前的油條吃着帶軟綿綿的柔韌,但秋韻做的油條卻是柔韌中帶脆爽,能把油條做出綿中帶爽脆,這已算不錯了。
徐璐依依不捨地把剩下的半截油條放進盤子裡,拿了帕子拭了手,這才道:“味道不錯,給侯爺夫人也端去嚐嚐吧。還有,給院子裡的人也嘗下,試試口味,取長補短。”
事實證明,秋韻的油條確實不錯,吃慣了大魚大肉的下人們也都說好,那隻要不出昏招,秋韻的油條定然會受歡迎。
徐璐也對秋韻生出了幾分信心,又問:“你打算怎麼時候開店?”
經過兩三個月的調教,秋韻已不再有先前的自以爲是,說話有條有理,對市場的分析也是頭頭是道,徐璐被說動了,就按着秋韻計劃好的,給了她一百兩銀子作啓動資金。
“雖然我不差這些錢,但丁是丁,卯是卯。還是黑紙白字寫清楚爲好。這一百兩銀子,是我給你作開店的本錢。按着我朝律法規定,出錢的一方,有權利要求經營方以營利額比例給付分紅。這筆錢我不求你還我,但我要佔店鋪營利額的七成。若能有營利,自然一切好說。若是虧損了,我也不要你還,從今往後,你就老實實做我的丫頭吧。”
秋韻仔細算了算,雖說營業額的七成確實高了,但誰叫自己沒本錢,其實七成也不算多,不管虧賺,她都不吃虧,真要做不下去,大不了回去當她的奴才。這陣子經過觀察,也多少了解徐璐也並非是那種刻薄主子,雖然做奴才確實掉價,但只要能填飽肚子,有安身之地,也算不錯了。
秋韻沒有想太久,便同意了,然後按着徐璐的意思,親自寫了合約文書,一式兩份,並按了手印。她則帶着徐璐給的一百兩銀子,出去找店面了。
爲怕秋韻上當受騙,徐璐還是安排了凌峰身邊的小廝染墨陪同她去找店面,並且無償提供了一口鍋,讓人去打竈臺,以及磨豆漿專用的石磨。
開店的事兒千頭萬緒,徐璐可沒功夫去操心這個,只交代了染墨幫着照顧一二,也就不再把這事放心上。
五天後,張家大公子大喜日子。
在這之前,凌峰的新差事也下來了,果真如凌峰所講,並未外放,而是進了吏部任左侍郎,並保留加授從一品柱國將軍和太子少師銜。
六部侍郎之位只是正三品官兒,但吏部侍郎權利卻是最大的,直入中樞,主管天下官員升遷,直接參與朝政議事,又有對上諫言的權利,可謂是實權人物。加上他與吏部尚書方閣老私交甚篤,又有安國侯世子這一身份,再加上曾主政一方並取得不俗成績,凌峰這個吏部左侍郎之位,可謂是水到渠成,並無任何官員敢說半個不字。
“在六部混個熟臉,等時機差不多後,就又可以繼續外放,那必是兩省或多省巡撫之位。等資歷足夠了,到時候就算不直入中樞,必定也是統領一方的機要重臣。方閣老確是好打算。”私下裡,凌寬是這般對妻子說的。
“峰兒是勳爵子弟,有利也有弊。好處是不必走仕途必經科舉,便可恩蔭獲得差事。卻也有弊端。甭管峰兒能力有多好,勳貴子弟的身份,想要出將入相,那必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以文職統管武位,也算是不錯了。”
大慶朝歷來便是文臣治國,武將地位不若文官,有爵位傍身的子弟則例外,但這些統甲一方的貴胄子弟,卻只有領兵之權,而真正的調兵大權,還是在文官手上。
凌峰也算是以武職進朝堂,像方知禮那般靠軍功而獲得不世勳爵之位,已不現實。太平盛世之下,武將已無用武之地,想要得到升遷,要麼靠關係,要麼累加資歷,猴年馬月也熬不出頭來。還不如轉輾文職,以文臣身份,出路則更寬些。
想到這裡,凌寬捋着鬍鬚對妻子笑道:“也多虧了峰兒能文能武,升遷之路比別家勳貴子弟寬蔽。還是你想得周到,當年給他延請名師,不然哪有峰兒的今日。”
武夫人笑道:“那也是他自已的本事。峰兒能有今日,也多虧了侯爺的教導,我可不敢邀功。”
“我是他父親,哪有不盡力栽培的道理?倒是夫人你,以嫡母身份,竭盡全力,培養峰兒成材,你的高潔品性,京裡誰人能及?”
這個倒也是事實,武夫人只是嫡母身份,並非凌峰親生母親,卻視凌峰爲親子,竭力栽培成材,放眼整座京城,哪家勳爵嫡母能夠做到武夫人這般?
武夫人儘管心頭高興,但面上卻絲毫不顯的,“峰兒那孩子自小就伶俐,也得我喜歡,我不疼他疼誰去?他能有今日的成京,也是他自己努力來的。”
“果真是妻賢夫禍少,峰兒眼光也和我一樣,從那徐氏身上,我還依稀看到你當年的影子。人和則家和,人和則家興,家和萬事興,那徐氏雖出身卑微了些,但只要仔細栽培,未償挑不起族母大任。”
武夫人嗔道:“少給我拐彎抹角,我對徐氏還不夠好麼?還要你來告誡我?”
凌寬笑道:“我相信你不是那種惡婆婆,但兒子屋裡事,做父母的還是少干涉爲妙。要是惹得媳婦吃心,峰兒自然也不會有好日子過,峰兒後院起了火,也就干係到外頭的……”
武夫人趕緊道:“越發離譜了。我怎麼就成了干涉兒子屋子裡的惡婆母了?”
“還說沒有,前日峰兒的院子裡不是擺了四桌酒席麼?我差人打聽,原來是媳婦給峰兒擡了個叫芝蘭的姨娘。那叫芝蘭的原先不是峰兒的通房丫頭麼?一無生養二無功勞,怎的就擡姨娘了?我看徐氏在姨娘這事上頭,未必就闊得起來。分明是你發了話,媳婦不得不從罷了。”
武夫人又氣又好笑,瞪了丈夫一眼,“虧你還是一家之主呢,家中發生了什麼事兒都不知道,真是個榆木腦袋,什麼都不明白,拿了半邊就開跑。你可知,峰兒給咱們找的媳婦,可不簡單呢。那芝蘭原本在外書房當差,媳婦頭一回讓外書房的辦點事,就讓芝蘭給劂回來了。媳婦的處理方式不是打罵也非告狀哭訴,而是明褒暗貶,給芝蘭擡了姨娘。媳婦也是個妙人呢,擅長在規則內以規矩辦事。那芝蘭擡了姨娘,外書房的差事就只能乖乖的交到媳婦手上。芝蘭這樣的性子,峰兒還可能喜歡得起來麼?不過是空有個姨娘的位份罷了,對媳婦又有什麼影響?”
凌寬吃驚道,“還有這等事?”仔細一想,然後又笑了起來,“媳婦這處理方式……罷罷,是我杞人憂天了。”
武夫人白了丈夫一眼,暗道,這個媳婦,人家可厲害呢,還需要我來教?她可是聽文芳不止一次說過,這徐氏自從進門後,兒子就沒再去別的姨娘那。就是聖上御賜的兩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兒子都是沒瞧過半眼的。上回去了鎮國侯府,葉徐氏那麼強橫的人,都讓她給劂了回來,就知道這個媳婦有多強悍。所以呀,我是吃飽了撐着跑去幹涉她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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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小主?這是什麼萬兒呀,太不拉風了,重新給我整個拉風點的,響點的,氣派的萬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