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安一夜成疫城。
月國人退回遼城,寧安屍橫遍野,不僅是疫城,更是一座廢城。柳從之潛逃在外,朝廷亂成一團,馮印自顧不暇,哪裡還有閒心來管這北邊的雜事?天大的事情隨風去,月國人不安分不假,但只要月國人不打到家門口來,那一切好說。至於那些染病死了的——運氣不好,怨得了誰?
可這事到底是有人會管的。
至少,柳從之會管。
寧安流傳的毒再烈,一日夜間,也消散得差不多,畢竟水是活水,再起一場大風,再烈的毒也得風流雲散,剩下的不過遍地死傷,柳從之派的人快馬加鞭,當夜便至寧安,寧安城守逃逸,亂作一團,傷患遍地。崔軍糧餉不足,耗費人力物力做這等事本就吃力不討好,可柳從之堅持,旁人也說不上什麼。
一部分人馬被分去寧安收拾事態,另一部分兵力則分了出去,逐漸侵吞周邊諸城。柳從之一反先前謹小慎微,行事大張旗鼓,大軍直接掛上了柳字帥旗,向平城周邊的北邊諸城一一掃過去。這時節月國人作亂,北邊諸城形勢本就不好,再遇柳從之大軍,明眼人一看那柳字就得魂飛魄散,嚇得心肝都要顫一顫,如此,崔軍孤軍在外,這下算是徹底在北邊站穩了腳跟,佔的地方大了,糧餉一時也還能支撐。眼見着月軍退縮,這形勢竟是打開了。
柳從之坐鎮平城,南來北往諸多事宜,皆是由他一一抉擇。這人謹小慎微時處處小心不露痕跡,這下大大方方地現了形,周身氣勢也隨之一變,一言一行自有氣度,氣魄端然,他這等人,即使並無龍袍加身,即使面色蒼白,也有一股令人信服的,不容置疑,更不容拒絕的氣場。
薛寅騎在馬上,感受着撲面而來的冷風,安靜了些許。
柳從之站在馬前,仰頭看他,而後從容一笑:“願你此行順利。”
這人目光溫和,此情此景,竟是讓薛寅覺得有些微妙。他與柳從之能走到今日這一步,也着實是……意想不到。
薛寅沉默,向柳從之微微一抱拳,而後轉身策馬而去,他身後的人馬也盡數跟上。柳從之長身而立,默看這一隊人馬消失在了煙塵裡,崔浩然在他身邊道:“陛下當真信得過他?”
柳從之淡淡一笑:“當然。”他篤定道:“他一定會回來。”他放出去的人,他就一定拉得回來。
哪怕薛寅此行是去北化打探虛實,也是一樣。
北邊戰況如此,宣平城自然也不是一無所知,或者說,有些消息可能蔽塞,但崔軍明晃晃打出柳字旗的消息,絕無可能傳不回來。
消息傳回來的時候,袁承海依舊端坐在府裡喝茶。
同時傳回來的還有一樁消息,柳軍之中,有薛朝亡國之君的下落。
莫逆得知此一條,面色頗爲古怪地擰了擰眉,“嘖”了一聲,而後擡頭看袁承海。這位袁大人白日喝茶晚上睡覺,事事不掛於心,連莫逆這等人見了,都想端起酒杯敬上一敬,這些日子波折着實不少,袁大人的糟心事也着實不少,但袁大人涵養功夫實在絕佳,讓人說不出一個不字。
莫逆纔是真正的閒人,天塌下來也不關他的事,袁大人喝茶,他便在一邊彈琴——算命的能耐不少,彈個琴是小意思,左右無事,彈彈琴也是好的。
一曲十面埋伏,琴聲錚錚,頗有殺伐之意。袁承海聽得揚一揚眉,卻是微笑了:“好曲。”
“謬讚。”莫逆隨口一笑,而後道:“爺可有任何打算?”
他這句話說得無頭無尾,袁承海卻似明白他的意思,淡淡道:“無甚打算,隨它去吧。”
莫逆想起自家流落在外最後進了柳從之麾下的小王爺,哀輓地嘆一口氣,又想起頭戴好大一頂綠帽子的袁承海,無奈地嘆一口氣。
柳從之離京當日,袁夫人就告了病,一連數天不見人,怎料有一日馮印來此找茬,袁夫人的病就像是突然好了,竟在這個不討巧的當口盛裝打扮出來了。
袁夫人已經嫁作人婦,馮印見了袁家的人,自然沒個好臉色,袁夫人見着這不速之客,也是驚訝,但袁夫人昔年是豔冠宣平的花魁,何等涵養,何等機變?這一日馮印來袁家做客,本是想找袁承海不痛快,不料袁夫人在場,馮大人竟是難得被哄了個開懷,馮印明顯中意海日,袁大人看在眼中,自然不痛快。馮大人看他不痛快,自然極爲痛快,於是最後,袁夫人就被袁大人堂而皇之地帶走了,約莫不過多久,就能成馮夫人了。
這兩日,柳從之在世的消息傳回來,必成馮大人一塊心病,恐怕就需要袁夫人好好開解了。
袁大人頭上好大一頂綠帽,自然不痛快,喝了半日悶酒,砸了好多東西,這幾日袁府裡往外扔的東西就是一大堆。等砸完了,像是出夠了氣,這才坐下,施施然喝一杯茶。
莫逆自然是清楚,這幾日扔出去的“垃圾”裡面,就有頂重要的東西。得知柳從之遠在北地,袁承海乏術,竟也是要不遺餘力地幫上一幫。這人對柳從之,也算得上是死心塌地,無比忠誠了。
只是不知這等忠誠,救不救得了這人盛年早亡的命格。這袁大人夫妻倆,都是十足十的妙人。
莫逆長飲一杯酒,心不在焉撩撥手中琴絃,竟是想起了北化。
他從來不喜北化,然而北化十年,到底將這個地方刻進了心裡。北化不如宣京,卻無宣京這等烏煙瘴氣、勾心鬥角,窮山惡水,卻自有其意趣,等宣京這出好有意思的大戲落幕了,他不妨回北化瞧瞧,只是在這之前……
莫逆想起自家的小王爺,長長嘆氣。
這真是見了鬼了纔會搭上柳從之這條船,柳從之這等人是能輕易碰的?薛寅當年道做皇帝夭壽,他知不知道,跟在柳從之這樣的皇帝身邊,比做皇帝更夭壽?夭壽哦……
薛寅若知天狼這麼唸叨他,必定會在心裡親切地問候一下這算命的,可惜他不知,所以此節只能揭過。
小薛王爺策馬疾馳往北化,狂奔在夭壽的康莊大道上。
寧安變疫城,局勢陡變,月國人暫退,情勢微妙,柳從之派他來北化的原因很簡單,確認北化情況,如果必要,佔領北化。
柳從之本來推測,沙勿行蹤不明,是被月國三王子一派在北化絆住了,但現在寧安陡然爆發這等投毒事件,據探子回報寧安當日又有月*隊進駐,在毒藥傳開後才倉皇退去,讓人不得不懷疑,寧安是遭了月國內亂的池魚之災。無論如何,現在柳軍既然大大方方亮了招牌,那就無需低調行事,佔的地盤越大越好,就算北化這等貧瘠之地供不了糧,但佔的地方大,耳目和情報就靈通,總之並無壞處。
薛寅生在北化長在北化,是此行最佳的人選,然而薛寅攜兵離去,若真能佔了北化,恐怕就有了東山再起的機會,薛寅自己策馬離去的時候,都明白柳從之此舉無異於賭博。
這人爲何篤定,他薛寅一定一定不會背離他?
兵貴神速,薛寅行軍速度極快,不日便至北化。久別故鄉,說他是歸心似箭也不爲過,他尚在宣京時,一心所求,不過回北化了此餘生,卻連這願望也不得實現。等這時真真正正策馬走在去北化的路上,近鄉情怯,心底反而不知是什麼滋味。
他從這個地方出去,做了三日皇帝,敗壞了自己一輩子的名聲,如今再歸此地,情勢又不知會是如何?更不知阿姐她……下落如何。
到北化當日,北化正飄着雪。
北邊其它地方都在陸續轉暖,唯獨這苦寒之地還在下雪,薛寅並未貿然進入北化城內,北化現在不知是有什麼貓膩,貿然進去只怕是給人當靶子的,他在北化城外有一定距離的地方命軍隊紮營,而後自己率了一隊精挑細選的好手,入夜後入城一探虛實。
這等活計本來用不着他親自做——但小薛王爺想家都想瘋了,都到了北化城門外,讓他忍住不入城,顯然不可能。
北化窮山惡水,天寒地凍,幾乎沒有城防——薛氏姐弟走後,這兒幾乎沒有管事的人,自然也無人折騰城防這等東西。薛寅順順當當進了城,剛一進去,呼吸卻是一窒。
太安靜了。
入夜的北化靜得像一座死城,百姓家家閉戶,沒有一點聲息。往日這確實是個僻靜的小地方,但這種幾乎詭異的安靜絕不正常,薛寅揚了揚眉,而後直奔寧王府。
寧王府號稱王府,實則破敗得一塌糊塗,連當日來傳旨的老太監見着這所謂王府也要目露輕蔑之色。薛寅裡裡外外掃過,只見整座寧王府裡空空蕩蕩,顯然許久沒有人住過,他心裡一沉,本來心中隱含的期待也落空了。
他本還以爲薛明華可能會回來。
薛寅站在寧王府前,看着夜幕下寧靜得不尋常的北化城,嗅到了一絲詭異而危險的氣息。
打破這一片死水一般沉寂的,是一個孩童的叫聲。
“救命啊!殺人了!”
一個孩子在雪地裡踉踉蹌蹌地跑,腳底時不時打滑兩下,甚是辛苦地躲避身後追兵,雪地跑路極難,他在幾乎要跌倒的前一刻突然看見了遠處的薛寅,登時眼前一亮,不知哪來的力氣硬生生站住了,而後乾脆將腳下要磨破的鞋踹飛,手足並用地向這個方向狂奔。
“救命啊!前面的大哥救救我!”
作者有話要說:(爾康手)前面的大哥救救我啊!!!!【捂臉,突然喜慶起來了怎麼回事
久違的袁大海閃現,感覺他好像喝了一輩子的茶了。天狼同志彈彈琴的同時還不忘爲小薛點個蠟【爲什麼我想爲柳攻點蠟】,爲什麼是狂奔在夭壽的康莊大道上啊
謝謝小丸子姐姐的地雷=w=,我要加速奔向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