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半夜,月色淒涼。
一聲聲悠長的狼嘯在荒原上此起彼伏,和着風聲,顯得尤爲滲人。人生至此,被人追也就罷了,還要被畜生追,薛寅連好好睡一覺都不可得,這時心浮氣躁,一面趕車一面咬牙,聽着羣狼咆哮恨不得停下來把這些狼一隻一隻地幹掉,這羣狼也不知是餓了多久,追着兩人根本不願意撒手。暗夜裡也不辨方向,薛寅駕車越走越偏,等好不容易將那羣畜生甩下,離原先的地方已差了不知有多遠,周圍黑漆漆的荒涼一片,也不知是什麼地界。薛寅撒了手將繮繩仍在一邊,懶得看周圍情況,整個人往後一仰,腳一蹬人直接進了車廂,接着眼睛一閉,二話不說就開始——睡覺。
整個過程如同行雲流水一般,沒一點磨蹭,至於他身邊的柳從之——那是什麼?和他有關係麼?
柳從之看見他的身影,微微一笑。
薛寅進了車廂睡覺,他卻仍坐在車外,周圍狼羣已經散去,舉目只見這地方黑沉一片,實在沒什麼可看的。柳從之看在眼中,卻稍微揚了揚眉,似乎稍微訝異,過了一會兒,微微一嘆。
薛寅今夜是註定了無法睡個好覺。
睡了不過一個時辰,天還未亮,周圍的沉寂就再度被打破。這一次來的卻不是畜生,而是人,周圍隱隱傳來腳步聲,聽聲音,人數還不少,正逐漸向馬車的方向靠近。
薛寅極度不情願地睜開眼,正想看半夜三更是誰不長眼來尋晦氣,然而一睜眼就發現了不對。
他在車廂裡睡覺,柳從之卻沒退回車廂,而是一直坐在馬車口子上,周圍動靜如此明顯,連他這麼個呼呼大睡的人都被驚動了,柳從之卻一點反應也沒有,不駕車也不知會薛寅,確切地說,此人連挪上一步的想法都沒有,老神在在端坐原地,任由其餘人接近,將馬車團團圍住,面上笑容泰然自若。
薛寅看一眼柳從之,又看一眼這些列隊接近,身着制服,顯然訓練得井然有序之人,悟了。
果然,這些人將馬車團團圍住,過得一會兒,一人出列,單膝下跪,道:“崔浩然參見陛下!屬下救駕來遲,請陛下贖罪!”
這人聲音亮若洪鐘,身板魁梧,正是柳從之座下四將之一的崔浩然。
柳從之含笑點頭:“浩然不必多禮,快快請起。”
他既然如此說,崔浩然性子爽快,自然也站了起來,看一眼柳從之面色,眉頭一皺:“是馮印那混蛋傷的陛下?”
崔浩然武將性情,快人快語,說話毫不客氣,顯然已知宣京內情。柳從之低咳一聲,笑着搖頭:“此事說來話長,不妨換個地方說話。你如今在何處棲身?”
“就離此處不遠,我昨日剛到此地,特意來迎陛下的,陛下這邊走。”崔浩然爽快一笑:“今夜聽到外面動靜不小,我才領人出來查看,不想就撞見陛下了,還真是走運得很。”
說話間,崔浩然親自駕車,打算載柳從之離開,不料一上車,就看見了車內另外一人,不由一怔。
他適才全部注意力都在柳從之身上,薛寅又一聲不吭,只坐在車廂裡默默打量外間動靜,崔浩然行事粗枝大葉,也就沒注意到他,這下猛地看見薛寅,倒是怔了,索性他還記得這個與他有一面之緣的亡國之君,一怔之下,卻是轉向柳從之:“陛下?”
柳從之知曉他心中疑慮,只微微一笑,“朕與他同行出京,朕身上帶傷,靠他幫忙照應,才能一路順遂。他並非外人,浩然不必顧慮。”
柳從之一句話說得面不改色泰然自若,薛寅和崔浩然雙雙震驚。
崔浩然驚,是驚這亡國之君與開國之君,本應是死對頭,怎麼湊一起來了?他當日還覺得柳從之留薛寅一條性命已是手下留情,結果一朝風雲變幻,這兩人關係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密切了?
薛寅驚,卻是驚於柳從之若無其事的那一句“一路順遂”。這話委實駭人,薛寅思及一路種種,一時氣息都有些不穩,不可思議道:“一、路、順、遂?”他不知是少拜了哪路神佛混成現在這個樣子,結果姓柳的言笑晏晏,毫不在意地說此行一路順遂?
薛寅一時驚得連倦意都消散了,眼睛稍微睜大盯着柳從之,柳從之見狀眉眼一彎,笑得更爲燦爛:“此行幸而有你相助,雖有波折卻無損傷,自是一路順遂。”
這幾日兩人在外,柳從之本來畫的亂七八糟的妝容也褪了個徹底,這時候看上去面色雖蒼白,但一張臉也確實好看,尤其這笑容堪稱燦爛,暖如春風,看得薛寅突然啞了口,泄了氣,默默移開了目光。
也罷,姓柳的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
他怎麼又忘了,別盯着姓柳的這張臉看,姓柳的現在不走運,看上去遠沒當初神氣威風,但他實在生得好,別人病成他這樣一張臉恐怕得見之生厭,柳從之面色蒼白,一張臉看去卻硬是少了幾分神彩,多了幾分俊秀……就是那種,楚楚可憐的秀氣。
對,就是楚楚可憐,薛寅這麼個當日一看見柳從之就覺得頭痛的人,這時候看着柳從之這張臉也是沒了脾氣,可見人生得好就是不一樣,走到哪兒都佔便宜,柳從之這廝恐怕混到再是山窮水盡的地步都能讓別人心甘情願幫他一把……薛寅想到這裡,突然一頓,皺了皺眉,這話說得,總覺得像他自己,他好像也……心甘情願地救了柳從之?
薛寅想到這裡,默默收了聲,回過神來,也不去看柳從之,和崔浩然打了個招呼,接着自己閉目養神,崔浩然駕車,柳從之微笑不語,他就閉着眼睛打瞌睡,看着疲倦至極,神思卻清醒。
崔浩然與柳從之重逢後說的話不過寥寥幾句,但崔浩然說話直,不懂轉彎,其中暴露的內情就已經足夠多。
比如,崔浩然知道是馮印反了柳從之。馮印逼宮一事來得突然,之後又封城三日,千方百計封鎖消息,崔浩然人被派往北邊戰場,手中還有兵力,一定是馮印提防隱瞞的對象,可崔浩然竟然還是接到了馮印逼宮、柳從之落難的消息,竟然還從邊境往南退,出動人馬來“迎”柳從之。須知從逼宮開始,柳從之一直同薛寅在一起,周圍並無屬下護衛,兩人行蹤也是莫測,於是這件事可能的解釋有三種。
一,柳從之本人在逃出後找到空隙以一種隱秘手段向崔浩然傳遞了消息,約崔浩然來此地接應匯合。
二,柳從之在宣京城內的下屬在逼宮事件發生後猜測到柳從之的下落,而後找到渠道向崔浩然傳遞了消息。
三,柳從之在逼宮發生之前就向崔浩然傳遞了消息,使其適時接應。
薛寅本來確認自己同柳從之吃住都在一起,柳從之在這幾日裡應該不可能揹着他傳遞消息出去,這時卻也有些猶疑了。崔浩然的出現終結了二人的逃亡生涯,顯然此時形勢於柳從之是樂觀的,但於薛寅自己卻不然。無論如何,柳從之是君王,而薛寅是身份敏感的亡國之君。薛寅此次逃出京,存的本就是脫離柳從之掌控,從此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打算,然而誤打誤撞和柳從之湊在了一起,於是一路波折,走到如今這地步,也算陰差陽錯,他此行本欲尋找薛明華,但如今薛明華尚無音信,就迎來了柳從之的下屬……
薛寅腦中思緒紛雜,想了一大通,忽然又想起了柳從之對自己的承諾。
柳從之曾信誓旦旦道,會放他自由。
薛寅睜開眼,側頭看一眼柳從之,後者似有所覺,向他微笑,不僅如此,一雙黑眸中光華璀璨,目中還大有關切之意,似乎在詢問薛寅狀況如何。
其人神情容貌,落在眼中,也不過如沐春風四字,令人只看一眼,心中便生好感。
薛寅看着這人溫暖的笑容,忽然又想起了柳從之冰涼的手。
一個溫暖得沒有一絲一毫溫度的人。
薛寅疲倦地揉了揉眼睛,神色似乎帶那麼一分低落,柳從之見狀低聲詢問:“可是有事?”兩人都擠在馬車中,薛寅和他離得極近,打個呵欠,看向那張近在咫尺的臉,一本正經道:“沒什麼,陛下。”
柳從之面上笑容不變,只神色帶了一分落寞,“當真?。”
薛寅將那一份落寞看在眼中,心中微微一動,下一刻卻疲倦地閉眼,“當真。”
他薛寅居然還真不討厭柳從之了。
甚至,他欣賞這個一生可堪傳奇的男人,他甚至也愛看柳從之這張俊俏至極的臉。
可柳從之終究是帝王。
帝王的承諾,一個帝王在落魄時的承諾,說得滿腔誠摯不假,可究竟,能有幾分可信呢?他喜歡叫柳從之姓柳的,喊起來十分過癮,可這個姓柳的他是“陛下”啊。
崔浩然此來,手中兵將不少,一干士兵都在附近一個山谷內紮營,柳從之既來,自然立刻被引入了帥帳。柳從之和薛寅二人這一路混得灰頭土臉,這時也終於能夠修整一番,而且崔浩然手下有隨軍的軍醫,總算能幫柳從之料理一下他那經薛寅辣手摧殘後幸而沒有要了他性命的傷。
等着一切事宜處理完畢,柳從之改頭換面渾身上下煥然一新,又是那個人模人樣氣勢逼人的皇帝陛下,連帶着薛寅也換了衣服打理了一下自己,回覆了他脣紅齒白秀秀氣氣一張面孔,同柳從之一起進了帥帳。帥帳之中,崔浩然神色嚴肅,看一眼薛寅,見柳從之對此人在場似乎毫無意見,才沉聲開始稟報:“稟告陛下,月國狼崽子心腸忒狠,如今北邊的情況……恐怕不妙。”
作者有話要說:哭着說這章我終於趕出來了,qaq我這裡已經凌晨四點了。。。哭暈在廁所。
薛喵和柳攻的二人世界終究還是不能一直過下去,恆亮型電燈泡一號崔浩然同志登場了。一旦脫離二人世界薛喵稍微(因爲柳攻美色而)動搖的內心就又堅定了,伸出來的喵爪想摸摸柳攻臉的又慢慢縮回去了,一開始一本正經地坐着喊陛下啦╮(╯_╰)╭
遠目,柳攻路漫漫其修遠兮,點蠟。
然後謝謝春御繪、思念、墨墨、丸子姐姐幾位親的地雷,還有帝凡姑娘的火箭炮。哦哦還有墨墨的長評qaq
無以回報,只能更文,不能雙更實在抱歉,但這一更我已經寫到凌晨四點了實在盡力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