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明怔了一怔。
南朝人知曉白夜身份並不稀奇,畢竟白夜跟隨他良久,在月國也確實頗有名氣,同時也是厲明得用的殺手鐗之一,可白夜於柳從之又有何用?
厲明見了薛寅,本當這人必定會要回方亭,相比白夜,方亭纔算得上是他的軟肋,厲明費了大力氣尋回這個孩子,只因厲明遭紗蘭暗算,今生已不可能再有孩子,那唯一的流落在外的方亭就成了必要。如若薛寅開口要方亭,厲明就算再危急也不一定會妥協,可如果是白夜,那就耐人尋味了。
衆所周知,白夜是厲明養的一條忠狗,但再是好用,也不過是條狗而已,何必爲此大費周章?
厲明微微皺眉,緩緩道:“爲何?”
柳陛下止了咳嗽,貌似虛弱地嘆了口氣,聲音沙啞地開了腔:“三王子也看到了,朕如今……身體堪憂。”
他一臉病色,眼中笑意卻丁點不變,神情自若地緩緩道:“三王子可知南朝有一句老話……醫毒不分家?”
和聰明人說話向來不用多費心思,厲明很快明白了柳從之之意,接着微微蹙眉,眼帶審視地打量着柳從之,道:“敢問陛下病情如何?”他淡淡道:“白夜只擅毒術,於醫術一道卻是差得遠,可不擅治病救人。”
厲明目光銳利如鷹,柳陛下泰然自若地任其看着,卻又很快虛弱地咳起來,咳個沒完沒了,一雙眼只看着旁邊的薛王爺,薛王爺只得低咳一聲接過話:“陛下受毒傷所困,聽聞白夜號稱毒修羅,堪稱毒中聖手,想來應能醫治陛下。只要三皇子交出白夜,陛下會立即下令支援。”
厲明神色不變,只盯着薛寅,沉聲問:“僅是如此?”
厲明開出的條件是百年內不對南國動武,如今南國風雲正亂,苦於月國作亂久矣,若真要止干戈,當真是求之不得。柳從之卻對如此誘人的條件無動於衷,只希望讓白夜來救自己的命?
撇開白夜身爲敵國之人,會如何“醫治”他不說,柳從之此舉,竟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凌駕在了整個南朝的安危之上,此一點對普通帝王來說倒是十分尋常,但對柳從之這等在邊關浴血奮戰多年,萬分痛恨月國人的將領的來說……實在不尋常。
厲明微微沉吟,眼中疑慮顯而易見。薛寅卻懶洋洋打個呵欠,漫不經心道:“僅是如此。”
“要麼交出白夜,要麼三王子憑一己之力對應月國大軍。”薛寅道,“還請三皇子考量清楚。”
厲明眯着眼,緩緩道:“白夜是我下屬,讓他給陛下診治也並非不可,只是我爲何一定要交出他?”
薛寅道:“此事事關陛下,乃是機密,想來耗時也長,故而白夜一定要留在陛邊。”他說着說着,似乎有些不耐煩,打個呵欠問:“三皇子意下如何?”
厲明淡淡道:“此事慎重,我需再考量。”
看着十分“虛弱”的柳陛下啞巴似的不發聲,一雙眼只覷着薛寅,眼中隱隱帶笑,薛寅被他看得頭皮發麻,託着下巴百無聊賴,道:“那三皇子慢慢考慮。”
這般做派,卻是看厲明勢弱,有恃無恐了。
厲明卻心平氣和看一眼柳從之,笑道:“我近日確實麻煩頗多,不過陛下的麻煩想來也不少?”
這話隱含機鋒,薛寅眉頭一跳,柳從之卻笑着低聲開口:“三皇子有何見教?”
“據我所知,近日有人心心念念想着找陛下麻煩,要陛下性命。”厲明嘆道,“此事說來也着實無奈,陛下既然受傷,也該保重龍體,好好休養,勿動干戈啊。”
厲明的軟肋,在於他兵力不足,難以掩藏行蹤,卻成了紗蘭的眼中釘肉中刺,欲將他除之而後快。
可柳皇帝的軟肋也明顯,宣京政變,馮印蠢蠢欲動,各方刺客都想着要柳從之的性命,柳從之卻在這個節骨眼上身體抱恙,這可是性命攸關的大事,若白夜真能救柳從之,那厲明也大可不必焦急,可以慢慢地和柳從之磨,就看誰耗得起了。
厲明受困,局勢危急,按理說他可耗不起,可他十分沉得住氣,一點不焦急,冷靜地和兩人周旋。
柳從之受傷,傷情堪憂,按理說他這傷拖了這麼久,也應是耗不起的,可柳陛下十分專注地展現自己“病情堪憂,十分柔弱”,神情也是不緊不慢的,一丁點不焦急,眼中始終含笑。
焦急的……哦不,煩躁的,恐怕就只有困睏倦倦百無聊賴頗有些不耐煩的薛寅了。
經過了一番漫長的如此這般的……磋商之後,等幾人終於談妥,厲明同柳從之還是一沉穩一含笑,薛王爺已經趴在桌上不想起來,見好不容易到了尾聲,方纔精神一震,直起腰來。
厲明道:“那麼我將白夜送去陛下處,一月之後,請陛下將他送回。”
柳陛下這時適時地咳了起來,懶洋洋伸了個懶腰的小薛王爺於是笑了一笑,替他回道:“這是自然。”
小薛王爺鎮日懶洋洋,看着軟綿,實際上牙尖爪利,只偶爾纔會被人激起滿身戾氣,不過除此之外,大部分時候都無精打采的,同無論何時看上去都神采奕奕的柳陛下相比着實是相去甚遠。小薛王爺也不常笑,這一笑也帶點懶洋洋的神氣,卻又眉眼彎彎,看着神似旁邊脣角含笑的柳從之。
厲明看一眼薛寅,又看一眼柳從之,若有所思,這二人只怕關係匪淺,這一點不妨好好查查,柳從之此人滴水不漏無懈可擊,多一點把柄也是好的……他腦中轉過種種念頭,面上卻不動聲色,也微微勾起脣角,淡淡道:“二位幸會了。”
既然計定,雙方行事也都爽快。當夜,白夜被厲明傳召,進行了一番詳談。
白夜近來安分守己不冒頭,外面打得熱火朝天,他卻守着方亭無事可做,只得教小孩說月國話。
方亭會說南國話,卻不識字。這會子連月國話帶月國文字一起學,也着實學得不易,然而小傢伙好學,而且勝在年紀小記性好,先死記硬背一通再管其它,這麼學了幾天,竟也是頗得意趣,進境頗快。
白夜臨時被叫走,方亭也有所察覺,最後夜深,方亭迷迷糊糊地睡了,待第二日清晨清醒過來,就看見了正沉默地收拾行裝的白夜。
白夜爲人冷淡寡情,方亭這段時間與他相處,仍是有那麼一點怕他,然而也漸漸熟悉了。白夜爲人如何不提,對於厲明卻實在是足夠忠誠,生死全在厲明一人之手,方亭身爲厲明之子,自然也得白夜守護。昔日方亭遇險,對上沙勿,險些丟了性命,白夜毫不猶豫爲他捨身擋刀,如今白夜被派來陪他,便教方亭月國話,同時也教他一些毒理……
方亭年幼,對旁人的善意與惡意卻都敏銳,他稀裡糊塗地成了所謂月國皇族,對那個號稱是自己父親的男人卻毫無感情,對待陪伴他的白夜時,心情卻反而複雜。
“你要走?”方亭揉了揉眼睛,安靜地問。
白夜看他一眼,只冷冰冰地點頭。
他身無長物,除了滿身毒藥,實在沒什麼可收拾的,但如今他身上所剩毒藥也不多,大部分都留給厲明,此一去孤身入敵營,實在生死莫測。他卻丁點不動容,只是沉默。
“你去哪兒?”方亭又問。
白夜皺了皺眉,開口了:“南朝人那兒。”
他話說得生硬,只說這一句就閉了嘴。方亭乍聽“南朝人”三字,眼神稍微一亮,接着眼中光彩又黯淡下去,垂下了頭。
小孩在這裡如同一個囚犯,沒有自由,聽不太懂其它人說話,也沒有朋友。時日一長,未免鬱郁。
白夜東西收拾得差不多,末了擡頭,看見了桌上放的毒經。這書他從來隨身帶着,近日教方亭月國話,才把這本書拿了出來。他探手想將這本毒經收走,然而手觸到書頁,卻驟然停了動作,改了主意。
白夜把毒經遞給方亭。
方亭怔了一怔,明白了他的意思:“這書是給我的?”
白夜有些不耐,冷冰冰地點一點頭。方亭連忙接過這書,卻仍是愣愣的。
白夜掃一眼他手中的書,目中毫無波瀾,這本書他看到現在,閉着眼睛都能從頭到尾倒背如流,留着這本書不過是爲個念想,其餘關係倒是不大。一切收拾停當,他轉身欲走,然而走了幾步,步子卻停住了。
方亭在他身後,緩緩吹起一首曲子。
這小傢伙翻來覆去,也就會吹這一首曲子。
白夜站在原地聽罷,驀地一勾脣角,低低冷笑了一聲:“徵人淚!”
方亭吹的這首曲子,乃是一首哀歌,算得上月國民間小調,名喚徵人淚。月國環境險惡,遠不如南朝富庶,子民多苦,卻也因此民風彪悍,軍隊強悍,是以月國曆朝歷代,徵南之心從來未死,一旦武力強盛,便起征伐之心,覬覦南朝沃土,代代如此,從未止歇。
然而兵戈一起,便有傷亡,自也有那些本不願上戰場卻被強徵去的。有女子思念犧牲在南朝,至死不得歸鄉的亡夫,譜了一首小調,便叫做徵人淚。
南人有詩云,古來征戰幾人回?
可這世上向來多的是兵戈與生死,人命如草芥,殺人人殺,強者居上,有何可悲可怨之處?
白夜面色冰冷如霜,眼神鋒利,冷笑一聲之後再不停留,拂袖而去,背脊筆挺,周身戾氣瀰漫,整個人如同一柄出竅的劍,氣勢駭人,如厲鬼修羅,可這煞氣只現一瞬,之後就再無痕跡。方亭眯着眼,目送白夜的背影消失在清晨的霧氣中,稍微怔忪。
翌日。
柳從之一臉虛弱地坐在帳中,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一臉冰冷的少年,笑容仍然溫暖如春。
白夜一言不發,神情專注地給柳從之把脈。
薛寅看一眼白夜,又看一眼柳從之,只覺這一冷一熱對比起來實在煞是有趣。白夜年紀不大,面色冰冷亦不掩他秀美容顏,薛寅看他一眼,卻沒什麼興趣地移開目光,轉頭專注地看柳從之。
薛寅對白夜這等心狠手辣之輩實無好感,對比之下,柳陛下這張臉當真是順眼得很,即使虛弱,也猶有風情。
小薛王爺一手託着下巴,剛想到這裡,就見柳陛下含笑看他一眼,眼神上挑,風情畢露,登時暈了一暈,清醒了些許,等回過神來,給柳從之把脈的白夜放開了手。
柳從之笑着收回手。他的手無比冰涼,白夜搭着他脈門的手也涼得讓人心驚。柳從之竟是不懼讓這麼個渾身帶毒的人一把扣上他的脈門。
白夜收回手,靜了一會兒,微微皺起眉。
他看着柳從之思索了一會兒,最終搖了搖頭,冷冷開口問道:“你爲何還沒死?”
厲明看着懶洋洋笑的薛喵和笑眯眯的柳攻總覺得他們倆有jq……【論慧眼如炬,不愧是做大事的人
純正反派小白夜冷如冰塊,殺氣騰騰,卻又是隻秀美忠犬,屬性十分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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