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一個小時的時間,那個攝製組終於完成了婚紗照的拍攝而離開了夢想樹。金秋回到酒吧,然後在我的對面坐了下來,我給她泡了一杯熱茶,她只是握住茶杯輕輕的轉動着,卻沒有立即喝,她一直透過那扇,貝殼形狀的窗戶看着窗外雪白的世界,而屋內更是沒有一點動靜,只有茶杯裡冒出的熱氣和從我手指間散發出去的煙霧是動態的……
一支菸快要吸完的時候,我終於向她問道:“在想什麼呢?”
她沒有看着我,只是笑了笑回道:“什麼也沒有想,只是在享受這份難得的寧靜,你看看窗外的世界……”
我一邊把玩着打火機,一邊順着金秋的目光往窗外看去,半晌後纔回道:“夕陽的餘暉落在白色的積雪上,就像是不真實的童話世界!這樣的場景,一年恐怕也就只有這麼一次吧,等明天溫度回升,這些積雪也就該融化了。”
金秋從煙盒裡抽出一支女士香菸,但是卻沒有點燃,她只是把玩着,過了片刻後對我說道:“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註定的嗎?”
“爲什麼不相信,就像眼前的積雪一定會融化,春天也一定會來一樣。”
金秋笑了笑,終於端起我給她泡的熱茶喝了一口,然後又看着窗外一陣失神,而我也很享受這種狀態,我們想說話的時候就說幾句,不想說話的時候,整個酒吧都是安靜的,因爲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漸漸,窗外的天色暗了下去,那餘暉映着白雪的畫面也就這麼在不可阻擋的自然規律中消失了,金秋這才以一種進入了工作狀態的口吻對我說道:“我有個計劃,想和你這個做老闆的聊一聊,如果能夠得到你的認可,我心裡就有底了。”
“你說吧。”
金秋點了點頭,我也趁着她整理思路之前往火爐裡又添了一些柴火,正是因爲有了這個火爐,才讓我們舒服的享受了一整個黃昏,而外面雖然很美,但終究是天寒地凍的。
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然後習慣性的點上了一支菸,金秋也在這個時候點上了一直夾在手中的香菸,吸了一口之後,對我說道:“我打算在來年開了春以後,正式成立一個夢想樹品牌的婚慶公司,辦公地點就設在夢想樹……我先說說我這麼計劃的理由。”
“嗯。”
“我先從市場的角度說,如果我們婚紗攝影基地這個項目能夠成功的話,那麼做一個婚慶公司就是大勢所趨,我們不可能白白放下這個市場不做,因爲婚紗攝影本身就是婚慶服務的一部分,我們既然能將婚紗攝影做起來,那再做其他婚慶服務項目都是非常有把握的……其次,婚慶服務這個行業,由我們來做是有人才優勢的,我們可以省略學習的過程,而且你可能不知道,雖然南京那邊的公司倒下了,但是核心人才都還沒有散……因爲這幾個月以來,我一直按照以前的標準給他們發放着工資,目的就是爲了再進行公司重組,而他們之間已經非常有默契,是完全不需要磨合的,所以來上海就能上手做事……另外,最最重要的一點,上海有着比南京還要巨大的婚慶市場,它會給我們公司帶來無限發展的可能!”
“你還真是步步爲營吶!”
金秋用一種複雜的目光看着我。
我趕忙解釋道:“我所說的步步爲營並不是貶義詞,我只是到現在才明白你選擇離開南京的真實動機,你看上去是消極躲避,實際上更像是臥薪嚐膽,現在看來,你的選擇恐怕是對的。”
金秋這才笑了笑,她回道:“你覺得我們以現在這種方式一起做婚慶公司是好事還是壞事呢?……如果是在南京,怎麼看,這都是一件完全不可能實現的事情!我到現在都對你當初排斥回公司的態度有着很深刻的映像。”
我回應了她一個笑容,然後說道:“上海是一個全新的開始,而在南京發生的那些事情,我覺得我們都該選擇遺忘了……我先表個態,我願意支持你在這邊成立婚慶公司的想法……說實話,我對這個行業一直有着很深的感情,過去之所以不願意再去碰,是因爲有心結沒有打開,但現在,很多事情都該選擇放下了。”
“那就好。”
“嗯,那明天咱們就把姚芋和劉流他們叫上,一起聊聊夢想樹明年的發展計劃吧。”
“好的,也希望能夠得到他們的支持,然後將這個事情儘快實施起來,你知道的,我是個很注重效率的人。”
我點頭。我們針對成立婚慶公司這件事情也就算達成了意向上的統一。
繼續閒聊了一會兒,我又將話題從事業上轉到了生活中,我對她說道:“對了,馬上要過年了,需要花錢的地方挺多的,所以你這邊要是方便的話,能不能借一萬塊錢給我。”
“我們之間還談什麼借不借的。不過,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是楊曲又問你要錢了吧?”
“嗯,她說要和我們去南京過年,就算我這個做哥哥的給她的壓歲錢吧。”
金秋的面色突然變得嚴肅了起來,她回道:“我覺得在伸手要錢這件事情上,你最好還是得有底線,不能這麼縱容她。因爲這對她一個還沒有步入社會的學生而言,並不是什麼好事情。”
“我知道這不是一個好習慣,可是你也應該看到,她來上海上學的這半年和以前相比還是有很大變化的,最起碼用錢比以前節制多了,而且五千塊錢和她以前要的數字比起來也真不算多了,你總得給她一個循序漸進的改正過程吧。”
金秋搖頭笑了笑,然後說道:“她以後能不能改掉這個壞毛病我是不知道,但是我已經在你的身上先看到了改變,你想想自己以前都是怎麼對她的。”
經金秋這麼一提醒,我還真是嚇了一大跳,以至於半晌後纔回道:“我總不可能一輩子都對她冷言冷語吧。用楊曲她自己的話來說,這輩子能做兄妹,不見得下輩子還能做兄妹,所以有些她的要求,如果我有能力辦到,還是會盡量選擇滿足她。”
金秋沒有再說什麼,隨後,她便拿出手機往我的賬戶裡轉了一萬塊錢。當我收到銀行發來的短信提示時,也這麼在心中想了一會兒這半年以來自己的變化。
我好像失去了一些人,卻更願意去珍惜身邊的人,我漸漸變得不願意用仇恨的眼光去看待這個世界和活在這個世界裡的人。
……
與楊曲還有金秋一起吃了個簡單的晚飯後,她們便回了金秋在市區的住處,而我依舊獨自留在夢想樹,爲明年即將開業的酒店寫着開業活動策劃書,直到很久不來上海的喬野意外來到了酒吧,我才停了下來。
喬野在我的對面坐了下來,我親自給他調了一杯雞尾酒,然後兩人相對而坐,他看上去比上次要憔悴了很多,但我不知道他是被事業給累的,還是因爲私人生活。
我覺得後者的可能性更大,畢竟蘇菡她回來了。
我向他問道:“今天怎麼有空來這邊了?”
“心累,除了你,不知道還能跟誰聊一聊……”
“因爲蘇菡嗎?”
喬野點頭,然後嫺熟的給自己點上了一支菸,他聲音沙啞的回道:“爲了爭奪孩子的撫養權,秦苗和蘇菡已經鬧上法庭了,倆人誰都沒有給對方一點私下談判的餘地,上來就是殺招。”
“你呢,是什麼心情?”
喬野一聲重重嘆息後回道:“本來我也抱着必須要拿回孩子撫養權的決心,可當蘇菡真的站在我面前,哭着求我放她和孩子一馬時,我的信念就動搖了……因爲我覺得自己特別混蛋,好像只是把她當成了一個生育工具,然後用錢打發了。”
聽喬野這麼說,我心中也不禁感到沉重,可他和蘇菡牽扯的這些年,如果用一種極端的眼光去看,確實就是他說的這個樣子。
我過了很久才又向他問道:“那秦苗呢,秦苗現在是什麼態度?”
喬野低下了頭,他無比自責的說道:“我更對不起秦苗!……我不傻,她之所以這麼做,並不是因爲她自己有多想要這個孩子,她只是爲了不想讓我的人生有遺憾……我真是不知道,自己這些年都做的是什麼孽,如果能早點收起玩心放在事業上,生活中和秦苗好好過,不就沒有現在這種解不開的局面了嘛!”
我感觸很深的回道:“說出這些話,真不知道你是變心了,還是成熟了。”
喬野很肯定的說道:“是成熟了,可這種成熟的代價也太大了點兒,我徹底改變了兩個女人的人生,可他媽最讓人難過的是,這種改變和美好沒有半毛錢關係,卻生生把她們一個個都逼上了絕路!”
眼前痛苦的喬野不禁讓我又想到了自己和肖艾,我是不是應該感謝命運的安排呢?
或許應該感謝,因爲她的離開,讓我們之間的悲劇就停止在了這個地方,我們之間再也沒有互相傷害的機會了,而我是不是也該放下那份固守了很久的執念,嘗試去接受新的生活,和未來可能出現的新戀情?
……
我和喬野各自沉寂了一會兒之後,他又想起了什麼似的說道:“對了,陳藝託我給你個東西。”
“什麼?”
喬野也沒有多說話,她從自己的公文包裡拿出了一張喜帖扔在了我的面前,回道:“你自己看。”
我的心就在這一個瞬間收緊了,然後便感覺到一股熱血向上涌動着,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這個和我一起長大,關心了我20多年的姑娘就要結婚了,從此我不在是她的自由之地,她也不是我的信仰。
我輕輕打開了喜帖,然後看着陳藝和王澤的合照,好似很熟悉,又好像無比陌生,我的指尖微微有些顫抖,便趕忙從煙盒裡抽出一支菸點上,然後又笑了笑,將喜帖放回到了桌子上,自言自語道:“挺好的,她要結婚了。”
喬野看了看我,也輕描淡寫的回道:“是挺好的。郎才女貌、門當戶對!”
我忽然便覺得火爐裡的火燒的太旺,身上是一陣燥熱,繼而一秒都不想在酒吧裡待着,我將自己身上的皮外套脫了下來,隨手扔在桌子上後,便走出了酒吧。然後將自己完全置身在屋外的天寒地凍中,卻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我就這麼迷失了……
片刻後,喬野來到了我的身邊,他拍了拍我的肩,說道:“我能理解你現在的心情,畢竟是自己愛過這麼多年的女人要結婚了,即便已經沒有****上的關係,心裡多少也會失落的。”
“我不是失落,更不是不祝福她,只是感覺到一個時代和青春結束了;我也不遺憾,更沒有難過,只是看到了無數個在這二十年多年裡發生的畫面,這些畫面裡有我也有她……”
我張着嘴,卻有點說不下去了,喬野順勢往我的嘴裡塞了一根菸,然後幫我點上。
我深深吸了一口,這才又笑了笑說道:“當年,我穿着開襠褲,她扎着馬尾辮,就這麼在那條小巷子裡踩着時間奔跑着,她從來沒有跑在我的前面……直到現在我才知道,她並不是跑不過我,只是想跟着我的腳步盼着我幸福快樂……呵呵,沒什麼值得痛苦的,如今只是角色互換了一下,我也該站在她的背後看着她幸福,她也確實做到了,因爲不會有人質疑,她嫁給王澤是一個錯誤的選擇……作爲這麼多年的朋友,你們也一定挺爲她感到高興的吧?”
“是挺爲她感到高興的……我還能說點什麼呢?”
“什麼也不用說,等過完年,哥兒幾個一起開開心心的去看着她出嫁就好了……就衝着從小一起長大的感情,我們也夠資格做她孃家的兄弟了,咱們得告訴王澤,要好好對她……要不然,咱們不答應。”
我一邊說,一邊走出了夢想樹的院子,喬野也跟着我的腳步走了出去,他就在我身後像個神經病患者似的,聲嘶力竭的唱了起來:“把青春獻給身後那座輝煌的都市,爲了這個美夢我們付出這代價;把愛情留給我身邊最真心的姑娘,你陪我歌唱,陪我流浪,陪我兩敗俱傷;一直到現在,才突然明白,我夢寐以求,是真愛和自由;想帶上你私奔、奔向最遙遠城鎮;想帶上你私奔,去做最幸福的人……”
“唱你媽的魂啊!”
我轉身怒視着他,他卻更大聲了,唱的我肝直顫……他又大笑着說道:“江橋,時間就是一把刀,將我們的人生切成一段又一段……今年的這一刀最狠,我們的青春完了、我們的自由也完了、連我們的臉也被這現實生活給活活打腫了!”
喬野一邊說,一邊扯掉了身上的毛衣和內衣,露出一身結實的肌肉,然後“噗通”一聲就跳進了身邊那條我們用來做景觀的小河流裡,水只有半人深,卻可以凍死人。
喬野一邊抹臉,一邊哆嗦着衝我喊道:“江橋,你不是一直說,水裡比天空更自由嘛!覺得過不下去的時候就下水遊一圈,現在我已經脫了褲子下來了,你有種也下來遊一圈嗎?……這河水*冰涼刺骨!”
這一刻,我彷彿真的看到了自己的青春在撲騰的水花中散場了,那就索性放肆一把吧,然後用這種極端的方式去告別死去的青春和年輕的愛情,還有那些曾經刻骨銘心卻終究未能在一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