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夜晚,我就這麼百感交集的聽奶奶說了楊瑾和江繼友那段讓人唏噓的往事。等我獨自走在回去的路上時,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孤獨,我在夜色中產生了不知道該何去何從的迷茫。
回到自己的住處,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入眠,就這麼躺在牀上輾轉反側,腦子裡想起的都是關於楊瑾的畫面,就像射出去的子彈,退回了槍膛,瀑布的水逆流而上,蒲公英的種子聚成了傘的形狀飛回到了最初的地方,太陽從西邊升起、東邊落下,一切都飛快的退回了我只有8歲的那年,她爲我的試卷簽上名字,幫我背上書包,溫柔的笑着要我聽老師的話……她彷彿就在我的身旁,從來沒有離開過。
淚水漸漸涌出,卻不知道是因爲心情,還是因爲眼睛太過乾澀!……我在這個漆黑的夜裡,聽着窗外的蟲鳴聲,心中更加孤獨了。
可是,我的身邊一個說話的人也沒有,連最喜歡的啤酒,也因爲忙於替袁真解決麻煩,而忘記買了,唯一放在手邊的煙,只會讓我感到更加孤獨。
不知道什麼時候,手機發出了微弱的光線,我的微信裡,有人給我發了一條信息,我不知道誰會在這個深夜裡還惦記着我,我也不會因爲這樣的惦記而覺得自己被拯救了,因爲這個夜晚凝結了我十多年來的委屈和無時無刻不在滋生壯大的更委屈。
信息是肖艾發來的,她告訴我自己會在明天的下午到南京,袁真也會跟她一起回來,並在信息裡轉達了袁真對我的謝意。
我故作輕鬆,只是給她回覆了一個帶着鋼盔吸着煙的驕傲表情,而後又閉上眼睛逼着自己什麼都不去想,卻又想的比剛剛更多了,我記起了奶奶要我和肖艾提結婚的事情。
不管江繼友和楊瑾當年走的路對我而言是不是一種鞭策或警示,但這個要求對於現在的我而言,實在是有點強人所難!
我想,如果我真的會和肖艾結婚,這個世界上恐怕不會有比我們更心酸的婚禮了,因爲肖總還在監獄裡接受着法律的制裁,我的父母至今下落不明,所以我們最需要的祝福,就這麼散落在監獄裡和天涯海角,唯一的安慰,是肖艾的媽媽還在我們的視線裡,並保持着聯繫。
信號傳來的微弱光線又在黑夜裡閃爍了起來,肖艾的文字裡透露着她的情緒:“你就發這麼一個破錶情也不提到機場接我的事情嗎?”
“會去的。”
肖艾下一刻便向我發來了語音請求,我沒有立即接通,而是向窗外看了看,過年時肖艾掛在桂花樹上的那些拳頭大小的紅燈籠還在,但是經歷了風吹雨打後已經褪色不少。
是的,我還留着一盞路燈,讓我可以看清窗外那有限的世界,只屬於我的世界。
我輕輕呼出一口氣,感覺自己能正常說話,才接通了語音,而後笑了笑對電話那頭的肖艾說道:“怎麼還不睡呢?”
“我更想知道你爲什麼還不睡。”
“今天去敬老院看了奶奶,一路走回來,剛到家才一會兒。”
肖艾的語氣柔了一些,問道:“奶奶最近怎樣,身體還好嗎?”
“嗯,今天還給我做了餃子,本來要我帶你一起的,這不你去了日本嘛,我就跟她說,等下次好了,反正你肯定會去的。”
肖艾似乎很熱衷於去看奶奶,當即便回道:“對呀,我明天回去就可以看她了……”她說着笑了笑,然後又說從日本給奶奶帶了一個煮飯特別好吃的電飯鍋。
可我在意的並不是這些,我只在意她明天去看奶奶,奶奶會不會當面和她提起希望她嫁給我的事情,如果她沒有一點心理準備,豈不是會弄得很尷尬。於是,我在一陣沉默之後,對她說道:“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嗯?!”
我又是一陣沉默後,才問道:“你想過結婚這件事情嗎?”
肖艾的語氣很詫異,她回道:“我大學纔剛畢業,和誰結啊?”
“我奶奶說,我媽大學畢業後的一年就和江繼友結婚了。”
我看不見電話那頭的肖艾是什麼表情,可是她剎那的沉默,卻讓我感覺到,她根本無法理解我這些看上去很莫名其妙的話,終於她向我問道:“那他們結婚以後呢?”
“在一起過了不到8年,就沒有然後了。”
肖艾明顯有點接不下去我的話,而我似乎也把自己送進了一個死衚衕裡,不知道要再說些什麼,於是連這個夜晚的空氣都變得不那麼自如,影響我的呼吸,但是我和肖艾情願就這麼僵着,卻誰也不願意先結束這次的通話。
我的心情愈發焦躁,心中忽然很渴望肖艾能爲我唱首歌,也藉此打破這陣讓人感到不舒適的沉默,便又對她說道:“你能給我唱首歌嗎?……我現在特別想聽。”
“江橋,你到底怎麼了,我總感覺你心裡藏着事情,從你給我發第一個表情開始,就有這樣的感覺了。”
我不知道肖艾做出這樣的判斷,是基於女人的第六感,還是基於跟我在一起生活了這麼久後對我的瞭解,總之她沒有判斷錯,我在這個夜晚確實被一些事情弄得很痛苦,可是卻又不想跟任何人訴苦,因爲我覺得自己的父母沒有讓我感到很光彩,尤其是江繼友,這個人做了二十多年的好人,卻在結婚後的7年多,變成了另一個人,他敏感、猜忌、暴力、不自信,才導致了這場家庭的慘劇。
還有,雖然那個被他酒後駕駛而撞死的人與這個故事無關,可畢竟一個家庭是因爲他的混賬而支離破碎!我因此覺得,他這輩子也洗不清自己身上的罪過了!所以,我不想再提起這個人,尤其是和肖艾。
這一刻,我想強顏笑一笑,竟也笑不出來了,只是低聲回道:“你別胡說了,我就是這幾天有點累,不怎麼想表達……你就不能給我點福利嘛,唱一首歌,或者唱兩首我也不嫌多。”
肖艾終於放棄了刨根究底的執着,向我問道:“你想聽什麼歌?”
“好漢歌!”
“你要是這麼不正經,我掛語音了。”
我忽然很緊張,趕忙說道:“別掛……唱你想唱的就行了,只要是你唱的歌,我都不挑。”
“烏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臉,怎麼也難忘記你容顏的轉變;輕飄飄的舊時光就這麼溜走,轉頭回去看看時已匆匆數年;蒼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漂泊,尋尋覓覓常相守是我的腳步;黑漆漆的孤枕邊是你的溫柔,醒來時的清晨裡是我的哀愁;或許明日太陽西下倦鳥已歸時,你將已經踏上舊時的歸途;人生難得再次尋覓相知的伴侶,生命中就難捨藍藍的白雲天……”
我閉上眼睛靜靜聆聽着,原來這首不管在哪個音樂軟件上搜索,都顯示被無數歌手翻唱過的經典歌曲,從肖艾嘴裡唱出來是這樣的感覺。而她似乎對羅大佑的歌曲情有獨鍾,這已經是除《鹿港小鎮》後的第二首了,可這次她將時代賦予這首歌的質感唱沒了,卻多了些少女的心思,總之我很喜歡。於是,在她唱完後,下意識的說了一句:“以後你就唱給我一個人聽,別去歌壇發展了,反正你也不喜歡泛娛樂!”
“你以爲自己是皇帝啊?”
被肖艾說了這麼一句,我也覺得自己挺搞笑的,她的母親傾其所有在音樂上培養了她將近二十年,我竟然就這麼厚顏無恥的要求她只唱給我一個人聽,可有那麼一剎那我確實就是這麼想的。
我厚着臉皮笑了笑……
肖艾沉寂了一會兒之後,又改口說道:“如果有那麼一個人讓我感到值得這麼去做的話,也不是不可以。”
我愣了好一會兒之後,又笑了笑,而肖艾卻一聲不響的結束了這次的通話,可是我也沒弄清楚,到底是因爲信號不好而切斷掉的,還是她主觀上切斷掉的,總之,我們連句晚安都沒有來得及說。
我將電話放回到櫃子上,閉上眼睛回味了肖艾爲我唱歌時,給自己帶來的心情之後,也終於因爲疲乏而睡了過去。
……
似乎只是打了一個盹,這一夜便悄悄過去了,那昨日的傷痛,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早晨,自然而然的就淡了一些,我像往常一樣起牀洗漱,然後給自己做了早餐。
琴行除了週末,在白天時基本是不需要太操心的,因爲琴童們都要在學校裡上課,正常是放學後纔會來琴行,可這不代表我就能閒下來,我計劃用接下來一個星期的時間,將鬱金香路附近所有老師的聯繫方式都搞到手,這樣我去其他培訓機構做資源互換的時候纔有足夠的籌碼。
路過那座廢棄的紡織廠時,我猛然發現金秋那輛很惹眼的牧馬人就停在路邊,而她自己則雙手交叉放在胸口,一動不動的向裡面看着,她果然是個執行力強到可怕的女人。因爲距離她說要將這裡改造成一座以婚禮爲主題的酒店,也就剛剛纔過去了一個白天和晚上。
我就這麼站在馬路對面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我敏銳的感受到了她要將這裡推倒重建的決心,儘管我認爲這是一件並不那麼好辦的事情,否則這塊地爲什麼這麼多年都沒有被利用起來做商業開發?
我避開往來的車輛,向馬路對面走去,直到並肩與金秋站着,她才猛然察覺到我的存在,先是一驚,轉瞬便恢復了平靜,然後點頭對我說了一聲“早”。
我也隨她向雜草叢生的院子裡看了看,然後向她問道:“裡面你去看過嗎?”
金秋搖了搖頭……
我有些疑惑:“你一直是一個做事很講計劃的人,可這次連這座紡織廠是什麼結構都不知道,怎麼就做出了要在這裡弄出一座酒店的決定!”
金秋終於用正眼看着我,然後回道:“商業時代要的是效率,我現在站在這裡,就是來了解的。”
“那你倒是進去啊……”我說着往金秋身上穿着的那件束身短裙看了看,她要是這樣也能從鐵門上爬進去才真是活見鬼。
卻不想,金秋下一刻便從包裡拿出了一把已經有了鏽跡的鑰匙,然後插進了那把更加鏽的鐵鎖裡,隨着她這麼用力一扭動,那把鎖在鐵門上長達十幾年的大鎖竟然被打開了,隨後金秋便將兩扇門給推開……
頓時,充滿歷史感的“咯吱”聲中,鐵屑掉了一地……
我就這麼怔怔看着……好像在做一場已經被時間洗刷的沒有了顏色的夢,我沒有想到自己還有機會親眼看到這兩扇鐵門會在這樣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以這種方式被打開,我的心也彷彿就這麼被撕開了……我好像真的看到了一座在金秋設想中的酒店,在經歷了無數個日起日落後在這裡被建造起來,而紡織廠便化作歷史的塵埃徹底湮滅在了這條鬱金香路上……
金秋看了看我,然後向我問道:“要不要一起進去看一看?”
我與她對視着,心卻越跳越快,我已經習慣了用翻鐵門的方式進去,當鐵門真正打開時,我卻真的不知道該以什麼樣的心情去面對,因爲那些有楊瑾和江繼友的畫面,好似被這兩扇打開的鐵門給吞噬掉了!
許久之後,我低沉着聲音向她問道:“你爲什麼會有這裡的鑰匙?”
金秋卻只是輕描淡寫的回道:“不好意思,涉及商業機密我不方便回答你,但是我已經打聽到這塊地方的產權歸誰了……如果我覺得滿意的話,接下來我就可以和對方談談轉讓的價格。”
“這麼一大塊地你買不起的!”
“買不起我可以貸款,貸不了款我還可以找合作,只要我想拿下這塊地總是會有辦法的。”
我的心就這麼一點點的沉了下去,而金秋已經像個闖入者般,在我之前毫無阻礙的走進了紡織廠內,可我的腳步卻沉重到有些挪不動。
要不是刺眼的陽光如此真實的照射着我,我真的以爲這只是一場夢……這座已經廢棄了十多年的紡織廠,怎麼可能就如此輕易的被金秋給打開了呢?
在我的意識裡,只有我和肖艾翻過鐵門,在黃昏的落日下,面對滿院的雜草叢生纔算是光明正大,而金秋就是野蠻的入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