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熟悉的皮靴又出現在阿愣跟前,陳德從他面前拿起那雙羊毛襪子,捏了捏厚度,還用手往兩邊扯了一下,阿愣早已注意到後來在面前停下來好幾次的皮靴,不過他沒有時間擡頭看,一般來說,監工也不喜歡奴隸們工作的時候東張西望。
不過停工之後的他還是擡起頭來,心底裡還有一些緊張,不知道這位貴人將會怎樣評判自己做得這件東西呢?這位貴人對他溫和地笑笑,彷彿有溫暖的陽光從貴人的身上散發出來。
陳德拿起阿愣剛剛編好的那雙羊毛襪子,對李簡道:“這就是我要的毛衣,當然,這種樣式是穿在腳上的。”李簡頓時明白了陳德的意識,高聲宣佈道:“指揮使大人親自裁決,今天阿愣的活兒最好,他可以第一個挑選羊腿!”說完也破天荒地朝着阿愣笑了笑,接着李簡宣佈了其餘九名編制的好的奴隸名字,她們都可以獲得一根烤得香噴噴的羊腿。
阿愣正要滿懷希望地走向那一排油光閃閃地羊腿的時候,陳德卻把他攔住了,看着迷惑不解的阿愣,陳德溫和地問道:“這位兄弟,你能把你編織的技巧教給旁人麼?”
這位貴人是叫我兄弟麼?我大概是聽錯了吧,阿愣忙不迭地點頭,吞了吞口水,又待走向羊腿,陳德又一伸手將他攔住了。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陳德問道。
名字?阿愣想了一想,低聲答道:“阿爾斯楞,”他怕陳德聽不懂蒙語,又解釋道,“是獅子的意思。”
“我出一百貫將這個奴隸贖出來,從今天起,他就是匠戶了,讓這頭獅子協助你掌管毛紡作坊吧。”陳德大聲對李簡道。一百貫買一個奴隸,已經超過市價的三倍了,這也是陳德定下的規矩,三年之內奴隸們要轉爲萌戶的話,下令的軍官要自己掏腰包贖人,一百貫一個。這樣做的好處是杜絕了匠戶營的軍官根據個人喜好任意地釋放奴隸,也讓提前解放的奴隸對釋放者感激涕零,畢竟,免費的自由是不值錢的。
匠戶,這個詞彷彿晴天霹靂一樣將阿愣雷得外焦裡嫩,匠戶啊,這可是監工大人都要恭恭敬敬地說話的匠戶啊,每天都有肉吃的匠戶,幾個月下來,在阿楞和其它奴隸的認知當中,匠戶大人是僅次於匠作大人的高貴存在,只看見過匠戶疾言厲色地指出軍士監工哪裡有做的的不是的地方,就如同在自家作坊裡帶徒弟一樣的口氣,而高高在上的軍士們總是陪着笑臉。
沒有用的阿愣,只因爲編出了一雙毛襪子,就一躍成爲高高在上的匠戶,這還是草原上哪個沒有用的阿愣嗎?
所有的奴隸都有些呆住了,自從部落被擊破之後,又沒有被本部落晉身嵐州軍士族人挑選上,很多人都對未來失去了希望,有些桀驁不馴之輩原來還憧憬這逃亡甚至反抗。但到了嵐州以後卻發現,官府根本不把他們分到各家,也完全不出城去田間勞作,而是圈禁起來,除了吃飯睡覺和一點點休息時間,每天勞作七個時辰。嚴密的警戒監視,日復一日的簡單重複勞動,泯滅了每個人心頭最後一點活力和希望,這也是是爲什麼一根羊腿就能激勵得所有人都全力以赴地編織毛衣的原因。因爲在一切都一成不變的日子裡面,一點點改善,就讓人心理覺得很大的快樂和安慰,這種微妙的心理狀態,對胡人和漢人都是一樣的。
可是,轉眼之間,那個“沒有用的阿楞”居然獲得了自由,沒有什麼人比草原人更珍視的自由啊,不但如此,他還成了匠戶,協助匠作大人管理兩千多個毛紡奴隸的匠戶大人,比草原上好些部落頭的人都要威風。看來,生活還是有希望的,不少人暗暗想到,只要憑本事,不是射箭,不是騎馬,也不是砍人,而是工場裡認可的本事,連沒有用的阿楞都做得到的,憑什麼我做不到。
“臭小子,還不趕快謝過陳大人恩德!”李簡見阿愣高興地都傻了,連忙提點道,他也很高興,茫無頭緒的毛衣編織作坊此後終於走入了正軌,這個奴隸的用處的確抵得上一個匠戶了。不需陳德提點,他也知道,剩下的事情便是讓阿楞將他的編制方法教給其他人,然後在這基礎上繼續通過編制比賽的方式尋找到更好更高效率的編織法,總而言之,毛紡工場第一步算是邁出去了。就算李簡不通經商之道,他也看得出來這毛衣的價值,嵐州有大量的羊毛,還可以就近向草原部落收購,先壓一批存貨,到了冬天往往北地一賣,就可以換回牲畜,銀錢和更多的羊毛。
阿爾斯楞趕緊照着嵐州軍士的樣子躬身行禮,口稱:“謝大人恩典。”這漢語,他學得也是很快的。像阿爾斯愣這樣不善騎馬射箭,又不善畜牧的草原人,恰恰擅長編織和學習語言。個人的能力有所偏重,總的來說,上天給了關上一道門,必然給你打開另一道門。只是這些才能不被重視,在蒙古族中一代一代被生存的競爭所逆向淘汰掉,纔會給中原漢人以草原人粗鄙不文,只知好勇鬥狠的印象。而歷代中原朝廷招攬遊牧部族,也都只重選拔勇士爲朝廷驅馳,某種程度上和草原上的規則一樣。但嵐州的工場,恰恰把這淘汰的機制給顛倒過來。
在阿愣按照漢人的禮節躬身謝恩的時候,工廠裡,兩千個奴隸都注視着這個場面,世道變了,這是幾乎同時浮現在許多人心頭的想法。
陳德拍了怕他的肩膀,隨手解下自己的硃紅色披在阿爾斯愣的肩上,勉勵道:“吾嵐州重人才,不論出身,兄弟好好幹,你就是真正的獅子。”說完便和李簡轉身離去,只留下阿爾斯愣披着他的大氅呆在當地,“我的小阿爾斯愣,是隻小獅子喲。”這是每次受人欺負之後,阿媽的慈祥聲音。望着慢慢模糊的背影,鼻子有些酸,眼眶裡有些溼。
“毛紡工場打理得井井有條,李校尉功不可沒。”陳德對李簡笑道,“這些蠻橫的草原部衆,現在比城裡的民戶還要馴順呢。”
他這話乃是有感而發。事實證明,中國人鑽空子的精神是源遠流長的,嵐州的民戶度過最初的適應期後,頗有一些敢於向護民官那兒申訴打官司的“刁民”,對於這種情況,軍官們都知道陳德規矩頗嚴,不少人藉口案情複雜,層層上交案件,最後搞得陳德本人滿腦袋都是官司。既不能容忍軍士們肆無忌憚地擴張對民戶的領主權,又不能使民戶得隴望蜀,最後完全擺脫嵐州通過軍士加諸於他們的人身控制。每一起糾紛陳德都仔細斟酌之後方纔裁決。
最後陳德無奈之下祭出殺招,實行成例法,將所有軍戶民戶糾紛的裁決歸類作爲成例,此後軍民戶糾紛,如情形與已有案例相似的,一律參照判例裁決,如果新案子的案情和已有成例有所出入,軍官在裁決中必須寫明案情不同之處和別出心裁的理由。因爲有了越來越多的成例可以參考,軍官們照貓畫虎相對容易簡單,陳德滿身的訴訟官司方纔減少下來。民戶和軍士之間各種細緻入微的權利和義務關係,開始慢慢由一個又一個的成例固定下來。成例越來越多,所謂“劣紳”和“刁民”鑽空子的空間也越來越少。
“南方商隊收運來的一批鴨絨和鵝絨,按照大人吩咐,清洗乾淨,晾乾後保存在倉庫裡。”見陳德誇讚,李簡好不居功,只趕緊將近來匠戶營的工作彙報幾句,陳德現在可謂日理萬機,非是他不願意將這些事情交與旁人,只是萬事開頭難,許多事情,校尉們也願意遞上來,一則顯示功績,二則預防萬一事有不諧,勤請示勤彙報乃是官場慣例,古今中外概莫例外。
“嗯,”陳德點點頭,這羽絨衣基本沒有技術難度,現在只是以極其便宜的價格徐徐收購原料,帶到冬季製出一批,滿足軍士們在冬天出戰之需,因爲此物太容易模仿,他現在還沒有出售羽絨衣的打算。
“還有,可以燒猛火油的爐子已經打造好,末將指派了一個木匠,一個鐵匠和一個裁縫依據大人的指點,參照孔明燈的法式製作熱氣球。”李簡又道。陳德覺得熱氣球沒什麼用,但因爲技術難度不大,就隨口命李簡試製一下,他不知道正是這個東西讓李簡對他五體投地,這時代人眼中,一切和天空聯繫在一起的物事都是極其神秘的。當簡單的氣球拖着裝有鐵皮爐子和黃狗的藤籃搖搖晃晃上天后,李簡直接認爲陳德天命所歸,至少也是諸葛孔明之流的人物。
“大人所說的水晶片末將也請康公子在西域採買,磨鏡的工匠現在匠作營尚且缺乏,也請了康公子在西域延請。”李簡小心翼翼地道,他從陳德的描述中知道千里眼乃是一件軍國利器,可以制敵機先,無奈現在製作所需的高透明度的水晶和磨鏡人都缺乏,這項工程眼下還只是一個計劃。
“好,你也不容易了。”陳德拍拍他的肩膀道,“匠作營乃是我嵐州最重要的機構,汝勤於任事,吾心甚慰。”轉頭看着工場中正準備離去的奴隸隊伍,又道:“好好幹,匠作營的規模,只會擴大,不會裁剪。這些奴隸如果聽話管用,三年後便轉爲匠戶吧。不過匠戶既然這麼多了,待遇和地位肯定不能和現在相比,還必須和其它民戶一樣,投靠軍士爲萌戶。現有的匠戶按照手藝升爲匠師,高等匠師和大匠師三等,待遇分別參照十夫長,百夫長和校尉。大匠師與你同等待遇,李校尉可有同意嗎?”
“大人明見萬里,末將遵凜。”李簡躬身道,他對陳德唯一的意見就是陳德每逢重大決定總要問他同不同意,在李簡的心目當中,這無疑使指揮使大人覺得自己還不夠貼心的表現。不過話說回來,現有匠戶也就那麼點人,到時候將提升大匠師的標準制定得嚴格一點,現有那麼幾個頂尖的匠戶,見識過他們巧奪天工的手藝,李簡對這幾個人和自己一樣的待遇倒也服氣。
注:人類行爲學的研究成果表明,各民族都有尊重甚至迷戀本民族傳統的傾向。因此,特定社會中的人們在處理問題時往往參照前人的解決辦法,是十分自然的。同時,各民族都有尊重和崇拜權威的自然傾向,因而,在處理相似的情況時,普通人常常仿效具有較高權威的做法,也是極自然的。這兩種行爲傾向在司法上表現爲,法官在處理案件時參考先前的司法判決,下級法院常常遵循上級法院的司法判決。可以說,各個國家和民族的司法審判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司法先例的影響。
判例法。-般意義上的先例是指,可以用來作爲後來事件或案件範例或規則的先前事例,或者可用於支持或證明某些相似情況或行爲的先前事例。
作者:嵐州現在一切的制度,都是摸着石頭過河,不可能制定法典,判例法的彈性遠遠高於成文法,而且判例法更容易孕育司法獨立的精神(也許幾百年後)。現在嵐州的軍官等於就是大貴族,用判例法約束一下,免得軍官的自由裁量權失控。關於嵐州現在研發的一些簡單的技術,都會在幾次戰役之後讓外人學會的,不會靠幾個技術通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