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鐵匠就個沉默寡言的性子,而孫狗子自從開了客棧以後,越發的口舌便給,兩人喝着茶,一直都是孫狗子口沫橫飛地講着天南海北的消息,黑汗高昌國又和于闐國開仗啦,幽州韓德讓居然破天荒升了南院樞密使,因爲鹽溝斷後之功,楊業被朝廷重新啓用,仍舊鎮守代北防備遼人。朝廷司天監造出來一架能自己轉的新渾儀,汴梁百姓都道這是太平興國祥瑞。
“有楊家在,契丹人也不敢隨意越界來打草谷。”李鐵匠插口道,在這些邊地百姓心目當中,斬獲多少契丹首級,擴張了多少土地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在契丹人越境打草谷的時候保護百姓,而在這一點上楊家軍做得比任何朝廷軍隊都要好。
插了這句,便又是孫狗子的茶壺嘴唱獨角戲,李鐵匠一邊聽他講這些五湖四海的消息,一邊暗暗琢磨着軍械司裡打造冷鍛板甲的懸賞,安西境內所有鐵匠鋪子誰先成功,就可獲得專利,等若整個安西境內所有的鐵匠若用此法冷鍛板甲,都要向有專利的人交學徒錢,這還不提輜重司本身就有巨大的冷鍛板甲的訂單在後面等着。一方面是巨大的重金懸賞,一方面還有所有其他鐵匠的師傅名義,比魯班先師也就是隻差着幾步。
“不能先鑄成薄鐵板,那樣做出來的鐵甲太脆,用力一敲就會碎成幾塊,別說防禦刀砍槍刺。鍛造的時候炭火熱度不能太高,那樣做出來的鐵甲太軟,容易被長矛刺穿。要做到党項瘊子甲那樣的堅固,普通鐵料是不行的,必須先把鐵料煉成好鋼,咱家祖傳下來的是百鍊鋼的手藝,於那党項人造瘊子甲的程式相類,輜重司大人發下來的冊子裡面的炒鋼和灌鋼,那是偷懶的辦法,弄出來的鋼遠遠不如百鍊鋼好。”
“軍械司匠師冊子裡講天竺人的鍊鋼手段,若是爐料選用得法,爐膛的熱力足夠高,而且這麼高的熱力不會把爐膛燒壞的話,炒鋼弄出來的鋼水能夠和百鍊鋼相媲美。鋼都燒成了水啊,這該是多麼高的熱力,還有什麼東西能受得了的,不過看西方傳來的波斯寶刀,倒確實是不遜於百鍊鋼刀的,說不得什麼時候要試試看,爐料,熱力,還有耐熱的爐膛,這三樣東西如果都備齊的話,是不是能煉出上等的鋼坯。不過練出來鋼坯又怎樣呢?不加猛火,光憑鐵錘敲打的話,越是好鋼越難成形啊。”
李鐵匠的眉頭幾乎都快要打成結了,愁眉苦臉地盯着面前那茶壺,那熱騰騰蒸汽幾乎將茶壺蓋子都要掀開,發出叮叮的聲響,嘆道:“唉,若是能把鋼坯搓揉捏扁,就彷彿這熱氣兒把茶壺蓋輕輕易易的頂起來就好了。”
孫狗子正說得眉飛色舞,忽然聽李鐵匠這麼前言不搭後語的一句,不禁笑道:“倘若那樣,老哥就不要做鐵匠,也跟主公做個將軍去,一手抓過那蠻將的宣花斧,在手裡一卷,便成了麻花。”
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孫狗子和李鐵匠在這裡喝茶暢敘,離這客棧兩三裡之外的一家農舍中卻是愁雲慘淡。
王老頭臉色鐵青地望着跪在地下的兩個兒子,指着堂屋裡的祖宗牌位,罵道:“要滾就滾,當真是白白生了你們這兩個崽子。”他妻子王周氏在旁抹着眼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大兒子王保在旁勸道:“兩位弟弟,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家裡還有老父老母,你二人就不能留下來,與大哥一起侍奉父母嗎?”
二郎王慶還沒說什麼,三郎王幸聞言卻道:“大哥是飽漢不知餓漢飢,官府頒佈了這《長子繼承令》,日後爹爹過世,這家大業大的都有你承繼,我二人若不早些某個生路,落得個寄人籬下,還是爲你幫傭?要不然如今你便立下個契據,若是將來你承繼了爹爹的田產,還要平分給我倆兄弟。”王保被他一句話噎着,臉色難看。王老頭氣得重重拍了桌子,王家遷來靈州已經有好幾代了,總算紮下了根基,這一代更是子孫旺,得了三個男丁,原指望着開枝散葉,逐漸發展成一個鄉里的大家庭,但安西軍頒佈了《長子繼承令》,使得普通農家的田園只能由嫡長子繼承。由於傳統的觀念,在大多數家庭中嫡長子本來就是繼承家長的當然人選,此時得了安西軍法令的支持,更加不願將田產分給弟弟們,而被剝奪了田產繼承權的其它兒子,則要早日分家單過,乘着年輕力壯的時候掙一份家業。
王周氏望着執意要分家出去的兩個兒子開口說話,一邊哭,一邊低聲道:“二郎,三郎,你們就狠心捨得下娘,去外縣?”王老頭原本就忍着火氣,聞聲一拍桌子,吼道:“讓這兩個狗雜種走!就當沒有生他兩個罷了。”王周氏平日裡都有些怕丈夫的,今日卻只顧着哭道:“他爹,你就不能和大郎打個商量,讓這兩個兄弟些?朝廷正在授田,家裡有三口男丁,田畝也該多授給我家。”
“住嘴!糊塗婆姨,”王老頭喝道,官府的這個法令,他從心裡是認同的,田產不能分,一分這家勢便弱了,到得後來,還是要傳給大兒子的,只是氣不過這兩個小的,居然拉得下臉子現在要分家單過,二十三十年的飽飯都喂狗了。
“娘,官府的規矩,授田只認戶不認丁,若是我兄弟兩不自立門戶的話,咱家三口丁也只授60畝地,還要扣除咱家原先就耕種着的畝數。再者,官府頒佈了“植草畜牧令”,不得砍伐山林,坡地只許植草放牧,我家附近也沒有太多可以開墾的田地可授。官府爲了保持地力,又頒佈了‘休耕輪作令’,這田畝需得休一年耕一年,現在田地也用不着三口丁耕種了,我和小弟這番出去自立門戶,也不和大哥爭這家產,只求請爹爹讓我們把祖宗牌位帶着身邊,等安頓下來了,我等還會回來看望爹孃的。”二郎王慶是個孝子,見母親落淚,就耐着性子解釋道。
“這不是剜去爲娘心頭的肉麼?”王周氏想不明白這官府的法令和兒子要分家有什麼關係。王慶王幸直愣愣地跪在祖宗牌位面前,等着父親發落。
屋內只聞王周氏的抽泣聲,沉默了半晌,王老漢終於悶聲道:“既然你們兩個執意要走,那便走吧,只是到了哪裡也不能作奸犯科,讓王家祖宗沒臉。”
三日之後,王慶王幸帶着媳婦孩子在堂屋拜別了父母,各人揹着一個裝着祖宗牌位的包袱,踏上了的通往未知的遠路。他們懷裡揣着軍士老爺開的蔭戶路引是他們唯一的希望,憑着這路引,目的地的軍士老爺會給他們發放農具和牲畜,還有糧食,然後便去授田附近搭個棚子,一手一腳重新建設家園。
走到半途,小孩哭鬧,王慶媳婦於氏讓丈夫將包袱裡的麪餅子拿出來掰碎了,和水餵給孩子吃。
“哦,哦,別哭啦,寶寶別哭,”於氏轉頭催促道,“他爸,快點兒啊,小孩子不經餓啊。”卻見王慶呆呆看着展開的包袱,於氏湊過去一看,覷見祖宗牌位旁邊,竟然還放着半截金簪子,這簪子於氏認得的,是王家最值錢的東西,一直都保存在婆婆手裡,代代相傳送的寶物啊,可如今居然斬成了半截,被偷偷塞到了王慶的包袱裡面。“爹爹,娘啊!”王慶終於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放下包袱,跪在道旁的塵土之中,朝着家園的方向叩首不止。
“自從《長子繼承令》和《授田令》頒佈以後,現在我安西境內聚族而居的漢民紛紛開始分家和遷徙,地方上大家族和人丁衆多的農戶對軍士-蔭戶制的抗拒也越來越弱。”蕭九向陳德秉道,“但是最近有些本地的大族和寺廟向軍府抱怨,自從授田以來,爲他們耕地的佃戶也紛紛離開,要出去自立門戶。”
“哦?”正在看軍械司呈上來的一張改良的肩甲圖樣的陳德擡起頭來,“這些大族和寺廟可是有表現出很不滿麼?有沒有什麼異動?”“那倒沒有,現在得力的勇士都被招納到了軍府,佃戶家丁紛紛出走,世家大族和寺廟的莊園,人手也越來越缺,所以有些怨言罷了。”張仲曜見陳德眼中閃過一絲厲芒,忙解釋道,不少沙州本地的大族向他訴苦,也被他勸解回去。
陳德放下圖樣,沉聲道:“若是這些地主肯降低佃農的地租,自然人家就不會跑了,自己開墾授田很容易麼?吾安西境內百業待興,而且會越來越興旺,人力自然會越來越貴。現在佃農勞力的價錢還不如大牲口,過去那樣的情形,可是一去不復返了。地主們看看捨得用牲口犁地,還是捨得讓佃農和僱農掙到更多的錢糧。”他頓了一頓,又道:“若是大田產經營難以爲繼,可以賣給官府,合夥經營商幫,對了,三個月內,浮海行會擴充一些股份,方便他們按市價九折入股,機會難得,可要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