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興國四年七月五日晚,在炎熱的天氣裡苦鬥整日的遼宋雙方暫且罷戰休兵,韓德讓與耶律學古一起巡視城頭。被宋軍的攻城弩箭和石彈破壞得不成樣子的城垣後面,漢營兵忙忙碌碌地搬運箭支、滾木、礌石,少部分受傷的體弱的則來來回回地往浸泡在血水裡的城牆上撒着草木灰,城中好幾處被宋軍火箭點燃的火頭還未撲滅。
“韓大人,上京的援軍,究竟何時能至?”遙望西北,一輪單薄的上弦月,伴着一顆孤星,就如現在幽州的情勢一般,讓人不住的彷徨。韓德讓深吸一口夜氣,對耶律學古笑道:“騎軍從上京過來,快的話,五六日便就到了,也許援軍已經隱沒在這連綿的羣山中間,等待時機,給宋人致命的一擊。耶律大人身爲皇親貴胄,先入幽州,對守禦南京是有大功勞的,大人飛黃騰達之日,不要忘了德讓啊。”他臉上雖然是淡淡的,口中開着玩笑,心裡卻是比耶律學古更是焦急,只因他參與了更多遼國高層的爭權奪利,知道皇帝身邊契丹貴族棄幽州如鄙履一般的心態,對這些貴人而言,幽燕之地,不過是隨時南下劫掠的漢地而已。
耶律學古順着韓德讓目光遙望北面羣山,忽然驚喜地看到一些晃動的光點,以他目力和經驗,那是移動的騎兵高舉的火把在晃動,北面那處乃是耶律奚底和耶律沙的部屬,連日來被宋軍壓制得不敢靠近幽州一步,自保尚且不及,夜間舉火挑釁這種事情是絕對做不出來的。“援軍,上京的援軍到啦!”即便身份高貴如耶律學古,也忍不住大聲高呼起來,此時幽州城投瞭望的漢營兵也發現了北面羣山中閃爍的火把,猶如一條長龍般從漆黑一片的夜色山巒中緩緩躍出,越來越多,最後竟然鋪天蓋地的瀰漫開來,如果不是疑兵的話,能造出這麼大聲勢來的,至少有十萬騎兵。
“援軍來啦!”“幽州有救了!”城頭漢兵相互只見驚喜地大聲互相告訴着,朝着北面那聲勢浩大的行軍隊列指指點點,就算暫時臥伏在城牆裡側的傷兵也勉力撐起身子來,面帶喜色朝着北方瞭望,一時間,幽州城頭歡聲雷動,不少士卒甚至拔出固定在城垛上的燈籠火把,朝着北方搖動相應,那面的遼軍似乎也察覺了城頭的異動,不少火把也衝着城頭這邊搖動起來,更有胡笳和契丹人特有的吆喝歡呼之聲遠遠傳來,令連日來困守孤城的幽州兵士氣大振。
看着左右高興得手舞足蹈的模樣,韓德讓強行忍耐住內心的狂喜,面沉似水,沉聲命道:“不管是否是上京援兵,嚴令各部緊守城門,越是這個時候越要謹慎,幽州不容有失。”“領命!”蕭軫大喜之下,居然未注意到腳下臺階,差點一腳跌倒,幸好他眼疾手快地扶住旁邊城牆,隨即挺身而起,朝着幾個圍攏過來的旗牌官傳下韓德讓將令。
此刻在那些火把後面,新任北院大王耶律休哥渾身披甲,正面色嚴肅地與南院宰相耶律沙道別:“宋軍勢大,這兩萬五千宮分精銳便託付與宰相大人統領,大人明日進軍,逼迫宋軍主力決戰於高粱河,耶律斜軫大人統兵突襲宋軍側翼,吾自領五千宮分精銳抄襲宋軍後路,虛張聲勢,亂其軍心。”這會戰的方略他早已與耶律沙、南院大王耶律斜軫商量清楚,此刻作別,忍不住又說了一遍。
宮分騎軍三萬白天已經到達幽州北面,與原來的北院大王耶律奚底,南院宰相耶律沙,北院統軍使蕭討古會合,七月五日傍晚時分,林牙耶律抹只統率奚軍趕來參戰,此外,南院大王耶律斜軫仍然統兵扼守着宋軍側翼的得勝口。至此,準備參與會戰的遼軍主力已經全部就位。
於是,持了遼皇聖旨的耶律休哥召集衆將商討會戰方略。耶律沙、耶律奚底所率遼軍連番與宋軍交戰皆敗,失了銳氣,耶律休哥便將大部分宮分精銳交給耶律沙統領,作爲吸引宋軍決戰的正兵,同時今夜騎兵持火把遊行,威懾宋軍,耶律斜軫所部與宋軍交戰未吃大虧,但兵力薄弱,便作爲側翼突襲之用,而耶律休哥本人則統率五千宮分精銳自西山小路抄襲宋軍側後,在會戰至入夜時分,高舉火把,自南向北突襲宋軍後方,一則爲疑兵擾亂宋軍,二則也給宋軍以實際的打擊。
耶律休哥以諸軍統帥之尊,直接自領了率領小部隊抄襲宋軍後路的任務,又將宮分精銳分給耶律沙統領,這胸襟氣度也叫其它契丹將領心服口服。這個會戰的方略虛虛實實,衆將都無二話,於是除了被捋奪兵權待罪的原北院大王耶律奚底,衆將各自回去整軍備戰。
“北院大王放心,明日定叫趙炅焦頭爛額。”耶律沙大聲笑道,但耶律休哥卻從他的笑容裡看出了幾分心虛,這先期到達幽州的南北院兵馬,確實被宋人禁軍奪了士氣,好在有銳氣正勝的宮分精銳爲骨幹,怎麼也能堅持到入夜時分吧,耶律休哥暗想,他不便多言,宮分騎軍只忠於皇室,也有監視衆將之責,給了耶律沙統領,也間接制約着那些望南朝禁軍而膽喪的契丹將領不可擅自潰逃。他與耶律沙拱手作別,牽過馬頭,戰馬的馬蹄都包了厚厚的麻布,五千大軍順着山間小路,不久便消失在峰巒疊嶂的西山山脈之中。耶律沙望着耶律休哥大軍消失的背影,忽然感覺,自己老了。
幽州城西北寶光寺,趙炅登臺北望,只見北方羣山下面一片搖曳的火把,氣焰熏天,按照殿前都虞侯崔翰的估計,來援的遼軍至少有十萬之衆。潘美、曹翰等諸將都圍繞在趙炅身側,聽他言語。自從北伐以來,漸漸形成了這樣一種氛圍,那就是軍國大事都由趙炅一言而決,衆將也不會自討沒趣地與他強項。
趙炅臉色凝重,良久方纔緩緩沉聲道:“兵法曰,虛則實之,實則虛之,遼人深宵舉火,大張旗鼓,十有八九,乃是虛張聲勢。諸將繼續圍攻幽州,不可使遼人援兵進城。明日若是遼人敢來挑釁,朕親自帥御營精銳擊之!”衆將聞言,皆是面色凝重,內裡卻如釋重負。
陳德回到營帳後,當即命張仲曜讓牙軍營暗自準備退軍事宜,按照他的記憶,高粱河之戰宋軍戰敗,遼軍也沒有實力追殲宋軍主力,安西軍只需趁亂沿着桑乾河向西退卻,便可和白羽軍會和。此時最可憐的,莫過於跟隨宋軍出征,前線沿途轉運糧秣的十餘萬民夫,宋遼雙方數十萬大軍在幽並之間盤旋邀擊,既然宋軍實力未損,那麼遼人斬獲的首級,大部分便是來自這些隨軍的民夫了。
諸將散去後,趙炅頗有些疲憊地揉着太陽穴,連日來勞心勞力,便是正值壯年的他也吃不消。此時正值酷暑,幽州潮溼,夜間悶熱難消,沒有食慾。未幾,內宦來報,泰寧軍節度使孫承佑敬獻冰盤魚膾,爲陛下消暑,趙炅皺了皺眉頭,便傳孫承佑覲見。這孫承佑乃是故去錢王的女婿,江南戰後,趙匡胤將吳越國錢氏貴胄全都徵召到汴梁爲官,一方面是酬謝殉國的吳越王錢椒,一方面藉機吞併了吳越。這錢氏諸人倒也十分知趣,除了吃穿奢侈之外,全沒有復起之心,所以趙氏對待寓居在京的各路諸侯,以錢氏最爲優容,這錢王女婿孫承佑,在北伐軍中居然能整治出冰盤魚膾,如此奢靡,若是放在其它將領身上,趙炅只怕立刻便要大加申斥,但既然是吳越錢氏一系投誠的,便能優容與他,若是孫承佑如同陳德一般與士卒同甘苦,買人心,只怕趙炅當即便要他性命。
也不知這孫承佑用的什麼法子,進獻上來的魚膾居然是幽州罕見的鱸魚,顯然是從汴梁攜帶而來,晶瑩透明的魚片上撒些青綠的蔥段薑片,襯着下面冒着絲絲白霧的冰盤,望之便暑意全消,趙炅以牙箸夾起一片,入口甘甜生津,不由得笑着讚道:“大軍之中尚有如此美食,孫卿當真有心。”
孫承佑惶恐答道:“陛下謬讚,錢王在時,最喜吾等進獻這冰盤魚膾消暑。陛下親征以來,親歷矢石,爲大軍先鋒,尤爲辛苦,微臣知道這魚膾有消暑氣,長精力之效,便早早備了,爲陛下效此犬馬之勞。奢靡之處,還請陛下恕罪。”趙炅又夾了一片魚膾吃了,嘆道:“錢王公忠體國,汝等也有心了。”孫承佑見他並無責怪,放下心來,又道:“聽聞契丹人援兵大至,陛下明日將親率御營擊之,承佑斗膽,願率吳越子弟隨扈陛下,誓死擊退契丹。”趙炅點點頭算是答允了他,壯之曰:“若是諸將皆如孫卿這般戮力王事,何愁幽燕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