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丞相府的安排,秋天,各軍通過軍士將蔭戶手中的餘糧都收集了起來,用來向牧民購買牛馬。凜冽的北風颳起,大雪紛紛揚揚,又是一個滴水成冰的嚴冬,對夏國境內的農牧民來說,都不同尋常。
“這個給孩子。”王慶掰開一半饃饃塞給老婆,扛着鐵杴出了門。這輕便耐用的鐵杴是軍士老爺發的,報名參加修築塘壩的蔭戶人手一把,真是好傢伙事兒,不但能幹活兒,邊緣磨鋒利了甚至可以對付拉羊的豺狗。
秋收以後,軍士組織蔭戶在冬天修築小規模的塘壩,趕上春雪融化,就能蓄積更多的水,再通過水渠將水引出來澆灌田地。王於氏向饃饃小心地放在壁櫥裡,又看了看盛放着小米和麥子的木鬥,嘆了口氣。
今年風調雨順,糧食豐收,但是大部分餘糧都被收取購買大牲畜了。官府從草原上拉過來的健壯牲口,各家各戶湊份子買耕畜,出糧多的人家用的時候也多,可以緊着耕種的好時節用,出糧少的人家用的時候也少,搶耕搶種的時候說不定輪不上了。
王慶一咬牙,將所有的餘糧都交了出去,等開春以後,他家可以挑最好的時候單獨佔着一頭大牲口耕地,加上家裡原來有一匹用全部錢財和祖傳的半根金簪子換得的草馬,再賒欠一具雙馬用的挽犁,足以將幾十畝硬邦邦的授田侍弄得像熟地一樣鬆軟勻實,爲了鼓勵畜力耕種,官府甚至還頒佈了在地廣人稀地區,耕種得力的蔭戶則追加授田的特別措施。但是,這個冬天,王家也格外難熬,王慶爲了節省糧食,頂壯的勞力天天都在修築水利的堤壩上幹活混一頓飽腹,每天只吃家裡一個饃饃,今天聽說是冬至節氣,按照陛下在嵐州立下的規矩,工地上節氣加餐加肉,王慶便只帶了半個饃,囑咐老婆不用專門熬煮給兒子吃的麪糊糊了。
王於氏捧起木碗,慢慢地將碗中混合着菜葉的稀粥喝了下去,又將碗底添了個乾淨,這舉動讓她自己也有些臉熱,只是空虛地胃裡有了些熱湯熱水,感覺也溫暖了許多。她回頭看着地下孩子那雙黑黝黝地大眼睛,憐愛地掰下來一小塊麥粉饃饃,小心地塞到孩子的嘴裡,口中依依呀呀地哄着,清瘦的臉上溢出一絲笑容。
修築塘壩的工地上,兩頭灰白的綿羊已經被栓在老榆樹下面咩咩地叫,每個民夫經過的時候都會吞兩口饞唾,築壩工地管一頓中飯,許多人和王慶一樣,帶着一點點乾糧從老遠地趕來,到了工地上吃了早飯,勒緊褲帶開始幹活而兒,到了中午時分飽餐一頓,晚上回家只喝點熱湯熱水就早早睡下,這樣可以爲家裡節省最多的糧食。
“孫掌櫃的,”王慶頗爲恭敬地向孫苟智問好,孫掌櫃的原名孫狗子,在開客棧以前,同樣的田土,他家打的糧食要比別家多上兩成,蔭戶中間射箭奪銀錠,屢次奪魁,後來開了間客棧,生意在這一帶也是最好的,類似這樣的發家故事,在靈州左近的移民蔭戶中間傳得神乎其神,王慶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這回官府招攬民夫大修水利,孫家客棧包下來了民夫的伙食,冬季大雪封路,客棧生意淡了下來,左右清閒,掌櫃的孫苟智便親自帶着夥計過來送飯送菜,也讓這王慶首次看到了傳說中的人物。
“王二兄弟,”孫苟智和和氣氣地對他拱手。所謂寧欺老不欺小,這濃眉大眼的年輕人可不簡單,聽尚軍爺說,這小子纔到靈州一年多,收集餘糧的時候居然一口氣拿出來好幾十石的糧食,年紀輕輕的,既是伺候田畝的老手,又有勒緊褲腰帶攢家業的狠勁,未來這靈州一帶的殷實大戶,少不得有個王家。
在在工地最高處山丘上搭建的一座窩棚裡面,周圍寒風勁吹,校尉尚忠信卻很耐凍,只挺胸凸肚地站着督工,眼望着這數千民夫像螞蟻一樣忙忙碌碌地工地,幾個百夫長都分散在四處,幾十個匠師手拿圖紙,高聲呵斥着民夫,尚忠信感覺好像又回到了千軍萬馬的戰場,他咧嘴一笑,這夏國軍官上馬治軍,下馬治民的威風,卻是哪處也比不來的。但凡哪處進展稍慢,尚校尉就會派他的傳令官下去,劈頭蓋臉一陣相罵,軍士對蔭戶有十鞭之內的處罰權的,只要偷懶的情狀確鑿,護民官也說不出什麼話來。
“尚將軍,”孫掌櫃將夥計分派活計之後,走上山丘,對尚忠信恭恭敬敬地請安,雖然落了商戶,但他的客棧不在城裡,也不受商會管轄,還是尚忠信的蔭戶,每年將客棧收入的三成孝敬給軍士老爺,買個出入平安。
“恩,孫狗子,”尚忠信點點頭,板着臉沉聲道,“將這工地伙食的包給你的客棧來做,可千萬別給尚爺丟人,這修塘築壩是積陰德的善事,若是從中剋扣,可是天理難容。”孫狗子被他說得臉色發白,忙道:“尚爺和軍士老爺將軍糧都貼補了進來,民夫們不知道,在下心裡卻是有數的,”他頓了一頓,又道,“教書先生說得好,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在下也是從嵐州千萬裡追隨陛下到靈州來的,怎敢賺那些辱沒祖宗的昧心錢。話說回來,當初吾在嵐州工地上,還親口嘗過辛將軍烤制的羊肉,如今怎敢忘本呢。”
自從開工以來,孫狗子提供的伙食都是很好的,這也是尚忠信不顧嫌疑,將這攤生意交給孫狗子來做的原因。但夏國軍官的權勢雖然很大,反過來說,責任也同樣很大,若是孫狗子這裡出了紕漏,那同氣連枝的護民官、軍情司的暗探、宗教裁判所的教士,丞相府察奸曹的胥吏,都是要找麻煩來的。
尚忠信微微點頭,沉聲道:“爲了這五年大計,陛下已經把自身日常用度削減了七成,連主母大人也要親自縫衣,將軍朝臣們也紛紛爲修築水利捐出俸祿,吾大夏國家興盛指日可待,吾等節餘這點軍糧又算得了什麼。”孫狗子聞言也是讚歎:“小人自從被陛下從契丹人手裡贖回來,便知曉陛下乃是鳥生魚湯一樣的聖君,就連主母大人,也聽說是帝釋天菩薩投生,專門輔佐陛下的。”他這話的聲音很輕,尚忠信微微點頭,忽然又將臉色一板,喝道:“這等怪力亂神的話語,以後不準再提,傳到宗教裁判所那些教士的耳朵裡,他們可真敢把你放到火上去烤一烤。”孫苟智會意地點點頭,此時宗教裁判所在民間已經樹立起了一定的威信,就連尚忠信孫苟智這樣的粗人,也知道不可妄稱神意,不可妄言怪力亂神。
冬至宰羊乃是嵐州時傳下來的老規矩,從靈州到河中,莫不如此。居延澤畔的一個冬窩子裡,爐火燒得熊熊的,牧人阿拉坦虔誠地謝過了長生天賜下的風調雨順,讓草原上六畜繁衍,又虔誠地敬祝大汗身體康泰,他爲草原上過冬的牧人送來飽腹的糧食。恩和森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桌上的食物,中間是切得厚厚的羊肉片,邊上還有幾塊焦黃的饢餅,這是草原上牧民所過的最爲溫飽的一個冬季了。在軍士的安排下,大量牲畜被有計劃的賣到了農區,換來能夠填飽肚子的糧食。這一年,夏國境內的草原上不像往年,許多原本會餓死的老人、小孩和婦女都活了下來。
敦煌城內,滿城飄香着羊肉的味道。陳德心疼地爲每位嬌妻夾起一塊肥厚的肉片,送到盤裡,然後眼巴巴地看着她們,黃雯捂着嘴偷笑,將羊肉送到陳德碗裡,輕聲道:“這肉味兒太羶,還是陛下多吃一些。”康麗絲也將碗裡的肉給陳德夾去,輕聲道:“妾身在河中時,食前方丈,尤自沒有胃口,現在想起來,真是造孽。”艾麗黛皺眉捂着鼻端,剛想學兩位姐姐地樣,卻被黃雯按住筷子,柔聲道:“妹妹有了身孕,還是多進補些肉食。”
陳德咳嗽一聲,道:“衆位夫人,家裡雖然節省用度,冬至時節正宜進補,不至於連一點點肉食都要推來讓去吧,傳揚出去,教吾堂堂夏王的面子往哪裡擱去。”他話音剛落,康麗絲便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媚眼如絲,嗔道:“誰讓你做出眼巴巴的可憐模樣看着我們姐妹三個,平日裡又千叮嚀萬囑咐地要節省度日,眼下我們都戒葷茹素了,你又不滿意。”黃雯笑道:“出嫁從夫,便是此意。”她們與陳德笑鬧慣了,今日恰逢冬至節氣,府內使用的僕傭都放歸與家人團圓,四人帶着兩個粉妝玉琢般的小孩圍爐而坐,其樂融融。
外面庭院裡飄着鵝毛大雪,枝頭檐下,素裹銀裝,屋內爐火正旺,三位美女的臉朝霞,嬌豔欲滴,黃雯忽然嘆道:“這雪花和金陵時候一般大。”康麗絲笑道:“那年雪下得和今天一樣大,天色將晚,姐姐過來我家留宿,俏臉紅撲撲地,也不知是天寒地凍,還是私會了情郎而來。我還在納悶,心道姐姐這情郎是溫文守禮的至誠君子,但也真是呆子,居然將送上門來的美人放走。”艾麗黛在一旁羨慕嘆讚道:“兩位姐姐口中所說的江南故事,真是有趣,山溫水軟草長鶯飛的風物人情,也令人神往,可惜我卻沒有機會去遊玩了。”黃雯和康麗絲聞言臉色一黯,陳德卻笑道:“若是懷戀江南風物,待將來天下太平,吾等做白龍魚服,潛往江南一趟,吾和夫人還在金陵埋下了一個大寶藏,正好順便取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