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日來,陳德發兵嵐州,千里奔襲,一舉擊破甘州回鶻,收復歸河西千里之地。消息不生腳,卻像長了翅膀一般,傳遍了塞北江南。
“阿地力,聽說跟隨軍士大人出征的男丁,每個都發了一百貫的賞錢呢?”恩和森頗爲羨慕地望着西方的天際,部落的軍士每人帶了兩個從騎出徵,跟隨陳德大汗,戰勝了霸佔通商要道,富得流油,肥的像豬一般的回鶻人,雖然勇士們還沒有回返部落,但託商人帶回來的口信越傳越是離奇,巴丹家說分到了上好的錦緞,三匹馬都駝不完,索布家捎信說已經在甘州城外置了一處房子,讓老婆孩子跟隨下一個商隊都過去過好日子,牛羊隨便折價賣給族中就成,通嘎家的每天坐在帳幕門口哭罵,通嘎在肅州招惹了狐狸精,居然像漢人那樣給家裡送了封休書,部落裡的男人嘴裡都義憤填膺,心中暗暗羨慕地可不在少數。
“這有什麼呀,聽通噶家那口子說,大汗正在敦煌城整頓軍隊,從徵的男丁都有可能轉成真正的軍士大人呢,巴丹和通噶這樣的傢伙,回來就是趾高氣揚的軍士老爺了。唉,這種好運什麼時候才輪得到我呀。”塔拉愁眉苦臉地甩了一下鞭子,狠狠的抽打在地上,“什麼時候大汗再發兵討伐那些蠻人,我們也帶着彎刀弓箭跟着。”
“切,也不看看你那瘦胳膊瘦腿,聽說蠻人最喜歡你這樣的小孩子呢。”恩和森帶着頗爲曖昧的口氣嘲笑道。“你找死!”塔拉揚起刀鞘,啪的一身敲在他的肩膀上,兩個蒙古族小孩嬉笑着打鬧在了一起。
這一年,恩和森十四歲,塔拉十五歲,在部落裡先輩的榜樣鼓勵下,立下成爲軍士的遠大志向。
“厲害,果然厲害!”折御卿大喝了一口燒酒,這是他從中原帶回來,瞞着父親偷偷藏起的,每逢重大的喜事纔拿出來過癮。側室紅玉又給他斟滿,含笑道:“什麼大事讓夫君這麼高興?這已經是第三杯了。”一邊說,一邊搖了搖酒壺,示意酒已經所剩無幾。
折御卿一把攬過她的纖腰,將她抱到膝頭,湊近道:“我的朋友剛剛做了筆大生意,本錢翻倍,你說該不該高興?”紅玉白了他一眼,嗔道:“別人賺了錢,你白高興什麼勁兒?”折御卿笑道:“那我的仇人折了大本,你說高不高興?”紅玉這才笑逐顏開道:“若是賤妾的仇人折了本,可比自家賺錢還要開心。”
折御卿在柔軟處捏了一把,調笑道:“果真是婦道人家,小肚雞腸。”紅玉驚叫一聲,打開他的祿山爪,笑道:“夫君何必給妾身打啞謎,那陳德大人千里定河西的事蹟,外面的說書先生都編成了故事給大家聽呢。”折御卿不禁有些窘,神色收斂,喃喃道:“陳德這事情是轟轟烈烈,大快人心,但若是弄得街知巷聞,到有些不妙。”
紅玉不禁奇道:“這麼多人爲陳大人揚名,又有什麼壞處呢?”折御卿面色漸凝沉聲道:“他白身起事,做的是小本買賣,眼下攤子一下子鋪的太寬,恐怕左支右絀,應付不來,若是有人趁勢落盡下石,恐怕要讓他吃個大大的苦頭。”他語帶憂慮,惹得身旁紅玉也擔心道:“但願大英雄都是好人好命。既然是朋友落難,夫君要幫他一把嗎?”
折御卿苦笑道:“我但願不要折家親自對他下手便好,哪裡還抽得出手幫他。”這紅玉也頗受折御卿寵愛,知聞許多軍機隱秘,聞言不禁掩口道:“難道是汴梁...”折御卿默默地點點頭,仰頭將杯中物倒入喉中,卻品不出剛纔的爽快勁兒了,臉色黯然,低聲道:“將酒收起來吧。”
汴梁城中,樞密使曹彬府上,垂柳處處,清風習習,曹彬頭戴紗帽,身着涼衫,儀態頗爲瀟灑,他神色寧靜,親手將煮好的茶湯點到王侁面前的茶碗裡,微笑道:秘權,這御賜的茶餅,只有你來府上,我方捨得拿出來吃啊。請用。”
王侁依舊一身月白儒服,悠然看着茶盞中漂浮的湯❀,笑道:“御賜團茶固然可貴,能得樞密使大人親手烹茶,纔是世間罕有的優遇,折殺吾也。”他言語謙恭,動作卻一點不客氣,端起面前茶盞,先深吸一口茶香,然後一氣將茶湯灌入口中,閉目品嚐片刻,方纔看着曹彬嘆道:“若非親歷,誰也不敢相信,威風八面的曹將軍,居然烹得一手好茶。”
曹彬滿臉推笑,罵道:“幾日不見,你也學得滿口阿諛奉承之語,曉得吾是樞密使大人,也不見你送錢來與我使。”王侁笑道:“窮書生囊中羞澀,一月的祿米適才打發了你的門子,正不知上哪兒打秋風去也。”
江南之戰後,果不出王侁所料,趙匡胤甚惡縱兵搶掠的潘美、曹翰二人,曹彬最然有統軍之責,但畢竟不是直接責任,漸漸地在軍中地位脫穎而出。太祖駕崩,趙光義即位之後,曹彬女兒乃是太子妃,成了正牌國戚,他爲人又極謹慎謙恭,甚和太平興國皇帝的心意,因此比陳德原本所在的歷史空間裡更早的晉位爲樞密使,加同平章事。見曹彬修成了出將入相的正果,潘美曹翰等撕殺漢無不眼熱,心道半輩子南征北戰的沙場搏命,還不如一個乖巧聽話換來的平步青雲。
這曹彬的門子也活該倒黴,王侁最喜做尋常儒人打扮,又睚眥必報的性格,今日應曹彬之約到府上拜訪時,居然被那不睜眼的門子阻攔了兩句,王侁當即塞了他一個門包,卻落下一條口實,現下在曹彬面前搬弄出來,就是要斷了此人的生路。
“果真?”原本面色溫良的曹彬聞言眉頭一豎,眼中閃出一絲利芒,冷哼道:“到叫秘權見笑了,”伸手招過在一旁侍衛的親隨,吩咐道:“今日當值的門房,重則四十軍棍,趕出門去!”那親隨應了一身,匆匆離去,旁邊服侍二人的婢僕都頗有些駭然,那門房乃是樞密使府中最有油水的肥缺之一,都是輾轉關係有臂膀的人物方能佔據的職位,這兩位大人三兩句間,就叫那門房一瞬間從衆人羨慕落得豬狗不住,這就是權勢。所謂殺雞儆猴,衆婢僕無不戰戰兢兢,有幾個小廝不住的拿眼偷看那言笑隨和的王侁,一定要把他的相貌記得在死死的,免得下次不認得人,遭了無妄之災。
責罰了下人,曹彬也似乎被王侁破了養氣功夫,有些尷尬地笑道:“秘權啊,這次請你到府,乃是爲了西北之事。那人居然千里奔襲,取了河西,你可曾聽聞?”這權勢熏天的大宋軍方第一重將,竟然言語間透出一股嫉妒的味道。
“是,”王侁不爲人察覺地嘆了一口氣,“此人用兵喜行險,歸義軍內亂,回鶻大軍在外的一線之機,居然給他抓住了。”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輕輕又喝了一口茶,悠然道:“國華今日請我過來,該不是坐壁上觀吧?”
曹彬沉聲道:“兵法以正合,以奇勝。好走邊鋒者,易得大勝,亦得大敗。”
王侁撫掌笑道:“是也。兵者國之大事,不可輕忽。前朝太宗品評諸將,言道‘勣、道宗用兵不大勝亦不大敗;萬徹若不大勝即須大敗’,便是褒揚勣、道宗二將,貶抑萬徹者也。”
曹彬嘆道:“正是,可嘆世人無知,一時間街坊相傳,竟以爲那人是中原第一名將了。”他這話並非無因,昨夜陪侍官家看書,接道西北董遵晦報來陳德擊破甘、肅州回鶻,收服回鶻、歸義軍勇士數萬,囊括河西之地,趙光義拍案高呼,得如此猛將,何愁燕雲不復!旋即又皺眉道,此人慣能招攬人心,不能收服,待他羽翼漸豐,便是大患。
王侁心中暗暗笑他沉不住氣,一邊喝茶,一邊輕聲道:“世人眼光平庸,國華何須在意。”
曹彬卻伸手將茶碗重重放到桌上,沉聲道:“嵐州地瘠民貧,兵不滿萬,甘州回鶻兵至少也有萬人,那人若是當真硬碰硬擊敗了甘州回鶻,又要收服歸義軍各部,壓制河西藩人,少不得要傾巢而出,他原本的嵐州根本之地,卻定是空虛。我欲遣精兵一支,批亢搗虛直取嵐州。不過有些事情,卻要秘權你幫忙。”
王侁心中一沉,斂住了笑意問道:“國華哪裡話來,我有什麼幫得上你的,儘管說來。”
“讓嵐州城中的祆教弟子,爲我大軍開城門,指道路,最好在那陳德留守軍兵發覺之前,一舉將他在嵐州的家眷虜獲,也好挾制他在河西不得輕舉妄動。”
王侁駭然,卻仍有些不死心,問道:“此時陛下恩准了嗎?”
曹彬哈哈笑道:“若是陛下不準,吾哪裡知道秘權你苦心孤詣對付此人,當真是真人不露相,倒是愧煞曹彬了。”
王侁不能推辭,嘴上只得答應,堆成笑臉,混沒聽進去曹彬對他說如何在晉南調集禁軍,如何潛行,嵐州城中祆教弟子與大軍如何聯繫。他腦中嗡嗡作響,心裡嘆道:“陳兄,這下我可真的要愧對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