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來的豪雨打斷了党項人的進攻,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即便李繼奉是未來的夏州之主,大雨過後,也無法喝令在雨中淋了個半時辰的鐵鷂子和部落騎兵勉力再戰,只能紮下營寨,休整一夜天明再戰。
“幹得不錯。”蕭九拍拍靠在車輪上休息的盧鍾傑,疼得他齜牙咧嘴,正待抱怨,蕭九卻轉身去拍另外的軍士去了,沉默寡言的蕭校尉,爲了激勵士氣,今天的言語恐怕超過一年的總和。
車陣中央燃起了一堆堆篝火,軍士們烘烤白天被雨水淋溼得軍袍,有的竟然脫得赤條條的,看的蕭九一陣皺眉,笑罵道:“党項人夜襲過來看你龜兒子怎麼辦。”惹得軍士們鬨然大笑,整日鏖戰的疲憊,死裡逃生的興奮,彷彿融化了軍中界限,那光着身子烤火的一位居然笑道:“就是隨身這杆大槍也能挑死兩個。”蕭九也不以爲忤,罵道:“小心被人家把鳥割掉。”不再搭理這幫無法無天的悍卒。
盧鍾傑斜靠在偏廂車旁,仰頭看着點點閃爍的星空,他少時常常跟隨父親在戰船上度日,晚間萬籟俱寂,小兒無賴,也常常無聊得觀看一天星斗,這北地的星空和江南稍微有些差異,但各個星宮大致的位置還是不變的,天上的星宮象徵着凡間的秩序。紫微垣就是天上的皇宮,太微垣是朝廷,天市垣是龐大的天上街市。再往外,蒼龍連蜷於左,白虎猛距於右,朱雀奮翼於前,靈龜圈首於後,二十八宿是九州諸侯的象徵,東方蒼龍七宿代表着地上的兗州、豫州、幽州,北方玄武七宿代表揚州、青州、幷州,西方白虎七宿代表徐州、冀州、益州,南方朱雀七宿代表雍州、三河、荊州。
據說觀看星座的閃爍能知天下大勢,盧鍾傑少年時對此極爲神往,曾經到處尋訪能夠教授觀星書的高人爲師,可是實在無法參透這其中奧妙,到是將天上的星宮認得一清二楚。江南淪陷的時候,天上地星星一如既往的閃閃發光,並未出現應有的晦暗跡象。盧鍾傑就此對觀星術失望至極。就在這一年,大宋太宗皇帝趙光義下詔再次確認,禁天文、卜相等書,私習者斬。中國人對星空的整體認知,此後一直停留在天人感應的水平,直到被西方文明所驚醒。
無聊地看着星星的盧鍾傑,恍恍惚惚的睡着了,直到第二天党項騎兵的衝鋒把他吵醒。
趴在車廂上往外看,盧鍾傑差點要笑出來,党項鐵鷂子披掛着重甲的戰馬在泥濘的草地上簡直拔不出腿來,慢吞吞地速度簡直就是活生生的箭靶子,“這些人瘋了嗎?還是我眼睛花了。”盧鍾傑第一時間想到,他左右看看,凌波營的軍士都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在泥濘中掙扎敵騎。
“全體戒備,裝弩。”盧鍾傑命令道,儘管覺得敵軍的行動有些詭異,他還是不敢怠慢。眼看大隊敵騎已到一百五十步外,方纔下令道:“放箭!”
烏壓壓數百支弩箭飛出去,頓時射倒一片敵騎,落馬的鐵鷂子狼狽地從泥水裡爬了出來,抽出彎刀艱難得往上強攻,在他們身後,跟着大隊沒有衣甲單薄的州兵。沒有落馬的鐵鷂子彷彿沒有看到同伴的慘狀,依舊拼命打馬向前。
眼看敵人結結實實地掉在地上,盧鍾傑方纔放下心來,鄙夷地撇撇嘴,你們想死,大爺不攔着,沉聲又道:“放箭!”又是幾百支弩箭飛了出去,這一次敵騎更近,饒有經驗的弩手們開始直接往騎兵身上招呼,弩箭在這麼近的距離穿透重甲,鐵鷂子頓時變成死鷂子。
頭人睡泥岸逋也和其它鐵鷂子一起硬着頭皮往上衝,只是他的頭盔是西域的樣式,面罩大半個臉都遮住了,誰眼看不透他其實是愁眉苦臉,心裡大罵李繼奉這不懂事的狼崽子。
此時的党項羌尚是各部族的鬆散聯盟,部落戰士散則爲民,戰則爲士,最見不得這種相持拉鋸的戰鬥,昨天一鼓作氣沒能拿下漢人車陣,早就有些泄氣,早上起來一看,草窩子全都變成了爛泥地,頓時就炸了窩子,鬧鬧嚷嚷地說這仗沒法打了,看來今天長生天不想讓党項羌人動刀子,党項羌人還是回去好生放牛羊吧。
衆部落頭人不曉得厲害,沒能及時彈壓住這些滿嘴牢騷的懶骨頭,傳到李繼奉的耳朵裡,夏州未來的主人頓時就火冒三丈。他首先懷疑是李克憲和李克順聯絡了部分頭人,故意挑戰他的權威,讓自己下不來臺,於是立刻召集所有頭人,從拓跋氏先祖思恭帶領党項人打下這片基業說起,一直講到上代定難節度使李光睿對地斤澤衆部落的恩義,抽出刀子,問在場哪位的心肝黑了,忘了拓跋氏歷代對党項羌的大恩,居然不服號令,煽動軍心譁變。李克憲和李克順不明所以,都冷眼旁觀,衆部落頭人吃了這頓數落,無不俯首聽令。李繼奉恐怕夜長夢多,便督促各部鐵鷂子貴族帶隊衝鋒,憑藉着己方數量上的優勢,克服泥濘,一舉攻克嵐州軍車陣。
“看人挑擔腰不累,自己挑擔步步歇。你倒是上來試試看啊?”睡泥岸逋不滿地嘀咕,小心在意胯下坐騎不要踏到泥坑裡去,這滿地都是爛泥塘子,騎兵和步兵的速度都差不到哪裡去,若不是怕失了頭人的體面,睡泥岸逋纔不願意弓着背在馬上做這活靶子,一個不留神,一枝雁翎箭帶着勁風撲面而來,睡泥岸逋心中警醒,不及躲避,啪的一聲,旁邊伸過來杆大槍,將這勁箭磕飛,他擡頭一看,正是部落中的漢人後裔馬靖,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似乎還在責怪這老頭上陣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睡泥岸逋有些心虛的避過他刀子一樣的眼光,心中有些憤憤不平,小狗崽子,你道我不知道你心裡的算盤,這點小恩小惠,就想騙得我睡泥岸逋的掌中明珠,依娜可是要到夏州去當夫人的。
馬靖不緊不慢地跟在睡泥岸逋的身後,心中有些窩火,這老頭人也不知中了什麼邪,一把年紀了還衝在前面,沒看到那麼多身強力壯的好漢都倒在這穩準兼具的箭雨下了嗎?再往前走數十步,估計自己也難保住他這條老命,回去可怎麼跟依娜交代。他擡頭望了望嵐州的車陣,一杆大旗被昨天的廝殺幾乎砍成兩半,上面半截旗杆用布條綁在長矛之上,旗面上大大地寫着一個篆體的“漢”字。
“馬氏乃大漢伏波將軍之後,靖兒,你要謹記祖宗。”父親臨死時的囑咐似乎在耳邊響起,馬靖心中不禁一顫,正茫然間,忽然前陣連弩攢射如飛蝗一般,將衝在最前面的十幾個勇士射得渾身如馬蜂窩一般栽倒在地,周圍的部落羌兵一看這架勢,膽氣頓時再也支撐不住,鬨然作鳥獸散,只恨爹媽少生了兩條腿,潮水般的向後退去,這後退的速度竟比衝鋒時還要快了幾分,馬靖也護着睡泥岸逋退了下來,回頭望着那面威武的漢旗,心中焦躁難決。
“大人,泥濘不便作戰,還是待烈日將草原曬乾以後再攻打吧。”李繼奉心腹頗超兀看着狼狽不堪退下來的羌兵,進言道。他乃是党項大族頗超部頭人的長子,自幼與李繼奉交好的,是以這個時候還敢進言。
“頗超,你看到敵人燃起的狼煙了嗎?”李繼奉面色陰沉地指着嵐州軍車陣中施放的狼煙,雨後的草原天空清澈透明,筆直的黑煙直衝天際,就算是在數十里以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敵人燃放狼煙,就說明必定有援軍在周圍,如果我們不趕快將這車陣攻打下來,恐怕草地還沒有乾透,嵐州的援軍就來了。”李繼奉心裡充滿沮喪和挫折感,他想起不久之前嵐州騎軍對草原部落的懲罰,亡命之徒啊。
被李繼奉牽掛的嵐州騎軍也在泥濘中掙扎着前進,運載糧草的馬車不時陷到水坑當中,需要好幾匹馬一起拉動才能出來,大大影響了行軍的速度。陳德皺着眉頭看着,馬拉人頂的將一輛大車弄起來,居然花了半炷香的時間。
“把所有的大車都丟掉,草料和輜重,能駝走的就分給軍士們駝走,不能駝走的扔在車上。”陳德下令。
“是,”早就被大車折磨得神經都要崩潰的各營校尉如蒙大赦般地去下令了,沒有人可惜這些被丟棄的大車和輜重,只有於伏仁軌輕聲質疑道:“將軍,我軍戰馬不比那些部落的草馬,若是精料不足,戰馬能夠活着回去的恐怕將不足半數。”
“吾知道,若是能夠和蕭九他們會合,以輜重營攜帶的糧草支撐全部大軍有餘,大不了回頭再給驃騎營的部落運一批糧草。”陳德看着軍士們向螞蟻一樣儘量將輜重車上的糧草分擔道自己的備馬上,所有的軍士都選擇了儘量多帶戰馬所需的精料和食水。
“若是無法及時蕭九所部會合,這幾千匹馬和我嵐州兩千士卒的性命相比,又算得了什麼。”陳德冷冷補充道。大軍拋棄了輜重,反正泥濘騎馬難行,軍士們都牽着馬匹奮力往前行進,所有人,一直向西。
元吉:大家除夕快樂,今日更兩章都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