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越的鐵蹄陣陣踏碎了清晨的寧靜,一路上驚醒無數甘州商民。進城後,高蹄營一分爲五,五個百人隊在城中主要道路上來回奔馳,一旦看到手持兵刃的軍士立刻放箭、出槊格殺。慌慌張張披衣而起的各部回鶻官兵完全失去了局勢的把握,更多居民趴在門縫、窗棱間驚恐不定地看着這隊隊騎士從街道上奔過,接連不斷,弄不清到底有多少人馬進城,有些膽小的回鶻兵已經打定主意,不到局勢明瞭之前絕不上街。景瓊可汗年邁體衰,爲了新任可汗的繼承權,甘州回鶻各部都蠢蠢欲動,天曉得這是不是貴人們之間又爲着權位之爭動了刀子。直至此時,回鶻人也想不到竟然是千里而來的漢家軍隊在襲取甘州。
“大人,有軍隊殺進甘州城了!”留守甘州的夜落紇可汗在夢中被他的侍衛叫醒,倉皇失措的侍衛不顧尊貴的可汗還來不及穿上袍服,就匆匆闖了進來。
“什麼?來的是哪部人馬,有多少人?”但此時是爭奪甘州大可汗之位的關鍵時刻,用人之際,夜落紇強行壓住心中怒氣,一邊穿衣服,一邊問道。
“不太清楚,報信的受了重傷,沒說幾句話就死了。聽說滿城都是敵人的騎兵奔馳而來,很快就要殺到了。”侍衛伊安其飛快地秉道,擺出一副忠心護主的模樣,“下官已經備好了健馬,府中一千騎兵正在集合,大夥兒拼了性命也要保護大人殺出城去!”
逃走麼?夜落紇皺起了眉頭,這個關鍵的時刻,丟失甘州城,意味着自己離甘州大可汗的位置又遠了不少,景瓊翅膀底下那幾只毛都還沒長齊的小雞,估計也得咕咕亂叫了。“派出軍使,帶我將令,往城南大營去,讓大營軍兵全部朝我這裡集合。”夜落紇沉吟一陣,下令道:“再派幾十騎哨探出去,弄清楚敵人虛實,命令府中全部軍隊備馬,隨時準備跟我殺出去!”
“可是,大人,”伊安其還待勸解,被夜落紇一眼瞪了回來,他只能把話憋進心裡,敵人來的神不知鬼不覺,顯然是謀劃已久的偷襲,自己這邊倉促應戰,只有拼命逃生的份兒,勝負哪裡還扳得回來。他不敢說的是,回鶻諸部爭奪大位極其殘酷,勝者貴,敗者死,如果當真無法逃出甘州,這夜落紇帶入州府牙城中所有勇士和侍衛,恐怕都要爲他殉葬。
片刻之後,全身披掛停當的夜落紇已然站在了州府牙城的城頭,只從景瓊可汗率兵出征之後,他就毫不客氣地搬了進來,眼下甘州回鶻諸部有一半以上都順服於他這隻正值壯年的雄鷹,而不是景瓊下的那幾只小雞,夜落紇有這個底氣。
只見細雨霏霏籠罩地州城之中,四面八方都傳來陣陣馬蹄亂響,不時還發出幾聲慘叫,想是忠於自己,堅持抵抗的勇士遭了敵人的毒手。夜落紇臉色陰沉,莫不是景瓊那老匹夫非要爲他的小雞仔除掉自己,找着個藉口,出征沙州的大軍又殺了回來吧,他就不怕和自己火拼一場,甘州回鶻各部從此分崩離析嗎?四處哨探的數十騎兵都分派了出去,卻沒有任何迴音,靜悄悄的甘州街道,此刻彷彿擇人而噬的魔獸巨口一般,蘊藏着無數的危機。
東城樓上,奪城的戰鬥正殺得激烈,“快,快!”晉咎大聲催促這不斷登上城樓的橫陣營軍士。城牆上當值戍守的回鶻兵知道城門被搶,正從兩側城牆上增援過來,與此同時,城樓中的回鶻兵利用居高臨下的優勢,不斷朝廝殺中的嵐州軍士放箭。這些回鶻人習於射獵,箭法又狠又毒,爲了偷城而甲冑不厚的承影營,拔山營軍士吃虧不小,在晉咎嚴令之下,這百多個嵐州軍士,一面抵抗着地面八方涌出的回鶻士兵,一面捉襟見肘地抽出一支力量,拼命要殺進城樓中去。那城樓中的回鶻兵也在守將紇乾的指揮下密密層層朝外涌出,一時間,狹窄的城樓門口擠滿了雙方的士兵,盾牌頂着盾牌,刀鋒抵着鐵甲,居然連個轉身的空間都沒有。在盾牌和盔甲的縫隙裡,一柄柄閃着雪光的利刃穿梭來去,帶出朵朵血花,慘叫聲此起彼伏。
橫陣營軍士上城之後,局勢頓時有了變化,手持大盾橫刀的橫陣營軍士以百人隊爲單位結成了陣勢,在這侷促狹小的城樓空地上,前排軍士豎着大半人高的方形盾牌,後排軍士則將盾牌頂在頭上防備城樓上射下的利箭。回鶻士兵在河西還未曾遇見過這般嚴整的步陣,橫陣營軍士步伐極其統一,每一次推進都是集全陣軍士之力一起向前,盾陣緩慢但不可阻擋地朝城牆兩邊逼去,不時將散落的本方軍士拉入盾陣中的空隙中。不時有利刃從盾陣的空隙中刺了出來,逼得企圖上前推開盾陣的回鶻兵不敢過於靠近。最後,回鶻人也不得不結成了密集的陣型和橫陣營相抗,整個城樓上密密麻麻堆滿了努力揮舞着刀劍的雙方軍兵。
從城樓上看下去,盔兜攢動,刀光閃閃。但回鶻人吃虧的是,橫陣營軍士平日裡常常進行如此擁擠的戰場空間裡的作戰訓練,軍士使用武器全都是用直刺,斜刺等手法,而回鶻兵則大都沒有這種戰鬥經驗,揮舞彎刀極其不便,甚至有些笨拙可笑,往往還沒有完成一個動作,便被窄身挺直的橫刀刺中要害。
將兩邊增援的回鶻兵成功地拖入到己方熟悉的戰場節奏中後,石元光和晉咎開始帶領士卒攻打城樓。若是中原堅城,城樓之中少不得要備下擂木滾石,甚至沸水金汁之類都有可能,專門對付這般情勢。但回鶻人原本沒有倚城而戰的習慣,城樓中只有弓箭射下,倒讓嵐州軍節省了好大的傷亡。
城樓中屯有數百兵士,守將紇幹極爲悍勇,親自帶着衛兵守在門口督戰。四面八方響起了嵐州軍士用回鶻語高喊“降者免死!”的聲音,回鶻兵早已膽寒,卻懾於紇乾的積威不敢投降。而城樓兩側的回鶻兵見城樓未失,也不敢退後,心氣兒卻已泄了。
晉咎見狀,喝道:“打個城樓怎得如此囉嗦。”換上士卒帶上來的重鎧甲,又罩了一層紙甲在面上,近身刀刺難入,精選了數十個勇士,都是這副打扮,手持戰斧、狼牙棒、斧槍、手戟等各色近戰重武器。見衆軍士準備停當,晉咎當即命前排士卒退後。嵐州軍士進退如一,城樓門口拼死守衛的回鶻兵只覺眼前一亮,門口便空出了一條通路,望着嵐州軍密密層層的盾陣,正遲疑着要不要衝出去送死,晉咎便帶着勇士如同一股鐵流般衝了過來,他自己棄了盾牌,手持着一柄戰斧,狠狠劈在一個回鶻兵的盾牌上,頓時將盾牌和人一起砍得踉踉蹌蹌地後退,嵐州軍士適才陣勢嚴密,張弛有度,已經令這般回鶻兵適應了打法,心道雖然無法獲勝,但只要拼死填住兩軍戰線不退,總能遲緩嵐州軍的推進速度。沒想到晉咎所率這數十勇士作戰風格大變,在後排盾陣和弩箭的掩護下,狼牙棒掄起來呼呼生風,戰斧揮舞的彷彿車輪也似,嵐州軍士全然不顧自身防護,只求殺破敵膽,被沾着一丁半點的回鶻兵無不東倒西歪,非死即傷。終於,回鶻人軍心崩潰,紛紛後退,甚至紇幹率親衛在後面砍殺逃兵也不起作用。
橫陣營軍士也抓住敵軍陣腳動搖的良機,以三五人一組的稀疏隊形超越了先鋒死士,與散亂不堪的敵軍捉對廝殺起來,他們這等刀盾手專門洗練近戰搏命,失去陣線掩護的回鶻兵被殺得四處逃竄,紇幹只得率領親兵步步朝樓上退去。
見勝負已分,晉咎大聲喘息着靠在城樓一角,剛纔戰鬥雖然只有短短瞬間,卻是大耗力氣,他的胸口和腰肋各被砍中兩刀,雖然鎧甲防護得好,卻也如同被人重重擊打一般疼痛。他頗有些得意地看着城牆兩邊開始潰散投降的回鶻兵,對身邊的周伯仁笑道:“戰陣上,只有比他奶奶的更不要命,才能保住自家的性命。”
東城樓下,承影營早已清理出一條通道,牙軍營、陌刀營、射鵰營魚貫而入,直撲城南迴鶻大營而去。“想不到城南大營這兩千回鶻騎兵居然因爲不明敵情而緊守營寨,坐失反擊良機,實乃天助我也。”陳德微笑着對身邊的於伏仁軌說道,“既然如此,就正好把他們堵在營壘之內,再彪悍騎兵也只能硬衝步陣了。”說完又命於伏仁軌統率白羽營一千五百騎入城,倘若回鶻騎兵當真被堵在營壘之中,那騎兵就下馬用弓箭,參加對回鶻人騎兵營壘的封堵,假如回鶻騎兵衝破了封堵,那就與他們騎戰。
此刻,州府牙城之內,夜落紇正大怒着翻鞍上馬,“居然是漢人!”他感覺受了很大的侮辱,居然是漢人軍隊,他們不是龜縮在靈州麼?不是收了甘州大筆大筆的貢賦嗎?怎麼突然背信棄義!“大家聽着,城南大營軍隊正在向我們靠攏,我們也殺出去和他們合作一起,將漢人趕出城去!”夜落紇抽出腰間彎刀,大聲下令道,州府大門之後,一千精騎士氣如虹,被憋在這牙城之內悶了半天,泥人也生出火來,開始大家還惴惴不安地猜測來襲的是吐蕃騎軍,還是大可汗親自回軍,誰知居然是漢人,爲自己的怯弱而感到羞辱回鶻勇士們哇哇亂叫,紛紛抽出彎刀,要出去宰掉這些該死的豬!
“譁”的一聲,牙城城門大開,一千騎軍如同離弦之箭一般衝了出去,箭頭正是甘州回鶻諸部的驕傲,未來的夜落紇大可汗!他要用一場新鮮血液澆淋的勝利來彰顯自己的勇武!
因爲城內兵力不足而只能監視牙城的嵐州軍立刻將這消息報知率軍入城的牙軍校尉李斯。李斯皺眉思忖片刻,叫來射鵰營校尉鄭賓和陌刀營校尉柏盛,將這軍情通知他們,李斯沉聲道:“敵人來意,當是與城南大營中的騎兵合流攻我,我軍此去封鎖城南大營,必然受到兩面敵人騎兵夾擊,二位校尉當有所準備,只要這兩股敵軍不能合流,必然被我隨後入城的大軍各個擊破。”
鄭兵與柏盛相互看了一眼,拱手沉聲道:“但憑李校尉吩咐。”三人皆是陳德親手簡拔的年輕將領,銳氣正盛,手下是嵐州最勁銳的三營步卒,眼下陡然成了敵人全力攻打的中樞,卻渾然不懼,柏盛更笑道:“在這狹窄街道之上作戰,地形有利於我。射鵰營封鎖住敵人營壘,外面一千敵騎焉能撼動我牙軍、陌刀兩營。”三人鬨然大笑,胸中皆是豪氣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