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仲曜與朱導、安思道也不理隔壁的新科進士如何聯詩作對,自顧叫上好酒好菜,酒足飯飽之後,張仲曜問及朱導住處,讓他不妨搬到驛館中來,朱導言道尚需回旅舍取了行囊,二人便約好次日相見。
有道是好事成雙,告別朱導,回到驛館,都亭西驛的小吏告知,皇帝諭旨,明日讓歸義軍使臣一同觀看禁軍校閱,校閱後召見使臣。張仲曜大喜過望,賞了那小吏十兩銀子,思及次日便得見聖上,滿心歡喜,一晚好睡到天明。
次日清晨,張仲曜直覺神清氣爽,潔面沐浴之後,細心換上平常捨不得穿用的正五品硃紅官衣,帶上系銀魚袋,對鏡自照,完全是朝廷命官的氣派,與驛館中其它番邦使臣粗鄙的氣質完全不同,方纔危襟正坐着閉目養神,等了小半個時辰,方纔隨前來通知的禮部官員登車前往城南楊村校場。
還未入內,只聽聞軍鼓如同戈壁上的悶雷一般,翻翻滾滾而來,夾雜着不少人喧馬嘶之聲,張仲曜端坐車中,微閉的雙眸精芒一閃,強忍住撩開車簾觀看大宋軍威的衝動,只想着一會兒覲見天顏,如何奏對,又如何爲苦撐河西的歸義軍將士百姓請援。
車輛似乎在校場側面緩緩而行,停穩之後,外面的禮部官員請使臣出來觀禮,張仲曜方纔深吸一口氣,俯身鑽出車廂。舉步登上閱兵臺,剛剛直起身來放眼望出去,頓時被校場之中宏大壯觀的軍陣給驚呆了,從臺上往下看去,層層疊疊的都是大宋禁軍頭上的范陽帽,帽頂紅纓飄舞,如同一片紅色的火海,向南望不到頭,向北望不到尾。張仲曜在河西哪裡見過如此強盛的軍強盛,饒他強自鎮靜,一時間竟然也激動得手微微地顫抖起來,心道,這便是我家國之邦的雷霆天威。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平復了心緒,暗罵自己養氣功夫不足。他生於亂世,長於軍中,靜下心來後便仔細觀摩起校閱場中人馬,足有十數萬軍士按照指揮結成了數百個小陣,小陣之前的掌旗官肅然挺立,旗色有朱、黑、赭、青、紫五種,各色小旗軍陣聚成一個大陣,五個大陣結成了一座嚴整的龐大軍陣。
掌管大軍校閱的天武左廂都指揮使崔翰開始用令旗發令,各色掌旗官根據信號,引領各小陣開始進退移動,靜如徐林,動如怒海,絲毫不亂,即使是騎兵,也按捺着坐騎,與步卒徐徐配合而行,五個大陣中刀槍劍戟弓弩等兵器依次羅列擺設,自成體系,陣中有扛鼎翹關之雄,落鵑穿楊之拔,影纓鳴劍之銳,各效其能,敵人任擊其中一陣都將遭受重大損失,五陣合力,便有雷霆萬鈞之勢。
“陛下天縱神武,此陣一成,就算是北國數萬精騎當前,也很難討得了好去。”殿前東西班指揮使傅潛奏道。
趙光義身穿銀絲金龍黃袍,外罩件通紅的大氅,見見臺下衆軍進退如一,各陣園轉如意,面上雖然只是淡然,心中卻大爲得意,微笑道:“此陣雖好,也要前方統兵大將懂得運使才行,”他看了看環衛在側的左衛上將軍向拱、張永德,左驍衛上將軍張美,右驍衛上將軍劉廷讓等人,傲然道:“朕少年時頗習弓馬,曾經擊殺賊人無數,束髮讀書以後,參聖人之道,曉文武之機,思慮頗爲精密,此陣大成,所慮者,佈陣乃兵家成法,小人或有非議姑且不論,唯邊將兵之人不聽成算,以致敗績。”
張永德、張美、劉延讓等人聽他大言不慚,各個眼觀鼻,鼻觀心,猶如泥塑木偶一般,趙光義心中微覺無趣,御龍直指揮使高瓊、副使王超乃是藩邸舊人,當即道:“陛下若是頒下陣圖,末將等必當拼死凜遵。”他二人素來以皇帝家奴自居,見陛下微微頷首,心知頗中聖意,便志得意滿的退了回去。
此時,十數萬將士在崔翰的令旗指揮之下,逐漸從四面八方聚做一處,組成了一個厚實無比的龐大方陣,各色旗幟依次羅列,井井有條。忽然,整個校場間靜了下來,就連戰馬也被勒住了嚼頭,正當校閱臺上衆人疑惑不解之際,十數萬將士猛然齊聲發喊:“太平興國,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震四野,驚起校場旁邊樹林裡的烏鵲撲棱棱的直往天上飛。
見崔翰如此曉事,趙光義臉含笑意,讚道:“晉朝舊將,以崔翰爲最。”說完眼神若有若無的看向側的張永德,張美等在晉時已是大將的朝中元勳,這些舊將臉上均未露出憤然的神色,依舊恭敬隨侍在旁,趙光義心中暢快,笑着召過崔翰,取出一條金帶賜給崔翰,道:“這條腰帶乃是朕做晉王時穿用的,現在賞給你。”
崔翰大喜過望,接過腰帶後當即跪倒在地,三呼萬歲。趙光義哈哈哈大笑,向校閱場中衆軍揮手致意後,在文臣武將的簇擁下返回禁宮。
張仲曜作爲歸義軍使臣,也跟在皇帝陛下的車駕後面,照着禮部官員的安排在偏殿中等候。
趙光義每逢召見外藩使臣之前,總要安排大軍校閱,意在以軍威震懾四方諸侯。適才觀看禁軍操演,最初震驚之後,張仲曜暗暗將禁軍與自己所在的河西歸義軍對比,覺得大宋禁軍雖然威武雄壯,操演整齊,卻在花巧功夫上着力甚多,萬衆一心時雖然有雷霆之力,但一旦潰敗卻難以人自爲戰,歸義軍雖然軍容不整,但無日不戰,與回鶻、吐蕃、党項在大漠戈壁之間好勇鬥狠,自有一股狠勁,若是兩軍角逐,歸義軍不與宋軍死打硬拼,而是遊走於大漠戈壁之間,絕其水源,斷其糧道,待其軍心潰散自退後,銜尾擊之,多半能勝。他倒不是有意要和禁軍爲難,只是世上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但凡軍中將校見到別的精兵,都要在心中做一比較。想必那些環衛在皇帝左右的昔日節度使也是如此,只是不動聲色罷了,思量間,張仲曜醒起適才閱軍時,有過一面之緣的前橫海節度使張美似乎對自己微微點了點頭。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方纔傳諭紫宸殿召見。
張仲曜整了整官服,上殿參拜天子,朗聲道:“沙州歸義軍使者張仲曜,恭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他丰神俊朗,文武兼資,聲音中氣充沛清越,頓時引起皇帝和羣臣的關注,紛紛對這蠻荒之地的歸義軍使臣感興趣起來。
趙光義見這使臣一表人才,神色和藹道:“愛卿平身。”這話便是承認了歸義軍的使臣便如同府州折氏一般,乃是漢人的藩鎮,不比尋常番邦。
張仲曜自出使以來,被都亭西驛的官吏口口聲聲稱作番使,頗有些含羞忍辱,聞言不禁大爲激動,重重叩頭道:“謝主龍恩。”站起身形立在一旁,按照藩屬覲見的禮節,向皇帝稟明瞭自己一行敬獻的禮品,以及河西到汴京這一路的道路情況,花花轎子人擡人,雖然對都亭西驛多有不滿,他還是當着趙光義的面將西驛衆官吏誇讚了一番。
“歸義軍心慕國朝家邦,萬里來朝,是陛下天威所致。朝廷與歸義軍不通音訊久矣,張仲曜,你且將歸義軍如今的情況細細道來。”這是宰相薛居正代替皇帝訪問,外藩使者帶來,問明虛實乃是慣例。
張仲曜見問,便朗聲道:“吾歸義軍據河西要隘,治下二州八鎮,二州乃是瓜州、沙州,八鎮爲新城、紫亭、雍歸、懸泉、新鄉、壽昌、常樂、會稽。地千餘里,戶口十五萬,有敢戰之軍萬人,願爲吾皇守禦河西,光復西域。”他心下暗暗悲慼,歸義軍在先祖張議潮統領極盛時,囊括河西之地,十一州山河地方四千裡,戶口百萬,軍隊數萬,眼下的勢力比之從前大爲減少。那些失去的土地和民戶,大都被回鶻、吐蕃和党項人所佔有。
趙光義點點頭,正待說話,忽聽張仲曜又道:“歸義軍地處羣胡之中,與虎狼之族周旋百年,今有甘沙州回鶻,有部衆數十萬,日益凌迫,歸義軍力小難支,懇請皇上垂憐,派意願上將,領數萬兵馬出朔方,巡視西疆,震懾羣小。”
羣臣都未料到這歸義軍使臣在大殿上忽然說出這番話來,紛紛交頭接耳,唐末以來,中原朝廷契丹逼迫之下,自顧尚且不暇,河西歸義軍孤懸西域倒還罷了,眼下四海平定,朝廷北伐在即,這西域歸義軍使臣忽然有此一議,到着實讓人難以抉擇。
趙光義眉頭皺緊,他素來討厭超出自己把握的事情,今日接待藩鎮來使,君臣奏對乃是安排好的一場朝儀,誰知居然平生事端。他望着張仲曜,心中沒來由生出一股厭惡,轉頭向薛居正,冷冷問道:“丞相,這甘沙州回鶻又是怎麼一回事啊?”
薛居正聽出趙光義語氣不善,忙道:“甘州回鶻乃是河西藩落,乾德三年,曾向朝廷進貢馬一千匹,駱駝五百峰。”中原缺馬,所以他對回鶻進貢的內容記得清楚,若是其他物事,倒也不容易這般對答如流。
趙光義微微點頭,臉帶微笑,對張仲曜道:“張卿,歸義軍與甘州回鶻,俱是朝廷藩屬,既然有了糾紛,可以商議解決的,便先商議吧,總之以和爲貴。朝廷不久就要用兵於太原,待北面兵事完結,那回鶻藩落還在侵凌歸義軍的話,朝廷自會爲汝等主持公道。”說完臉色一沉,站起身來,衆臣立即沉聲道:“臣等恭送陛下。”趙光義凝視了一下坐下羣臣,緩緩轉身,步入內廷。
張仲曜根本沒有說話機會,呆呆地立在殿中,眼望着已經空空蕩蕩的龍椅,不知如何是好。
注1:帝屬意戎事,每朝罷,親閱禁卒。命築進武臺於城南之楊村,癸亥,大閱,帝與文武大臣從官等登臺而觀,命天武左廂都指揮使京兆崔翰分佈士伍,南北綿亙二十里,建五色旗以號令將卒,節其進退,每按旗指縱,則千乘萬騎,周旋如一,甲兵之盛,近代無比。帝悅,即以金帶賜翰曰:“此朕籓邸時所服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