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繼遷拒絕了嵐州商隊交出貨物,整隊返回的條件,要求他們全部放下武器,聽候發落,實際上要商隊的全部戰士、車伕、行商束手就擒。
“呸!”這是辛古對他的回答。
聽完隨從帶來的回覆,李繼遷不怒反笑,揚起馬鞭指着被重重圍困的嵐州商隊,對滿都拉圖部落頭人阿爾斯傲然道:“原本還想招攬幾個勇士,明日打破車陣,將這些狂徒全部充作奴隸。”
遠處,嵐州商隊車陣的上方,旌旗破碎,殘陽如血。眼看天色漸暗,不善夜戰的部落騎兵停止了射箭襲擾,餓了大半日的嵐州商隊纔有機會將水囊從大車上取出,和着乾糧、肉脯果腹。白日交戰中受傷的士卒忍着疼痛挖出箭頭,用烈酒消毒處理傷口,被射中要害部位的士卒平靜地躺在大車下面,等待死神。商隊中不少受傷的趟子手捂着傷口不住地呻吟哀號。
遙望部落騎兵的營地裡升起裊裊炊煙,辛古嘴裡嚼着肉乾,用力將包裹右側肩窩箭的布條勒緊,沉聲道:“明日定是一場苦戰,草原人奔馳飛射的戰法極爲耗費馬力,待他疲乏時,於伏校尉你帶着有馬的商人率騎兵突圍先走,我帶着步卒民夫原地堅持。”
“不,辛校尉乃我軍統領,怎可自陷......”於伏仁軌話音未落,便被辛古打斷:“吾不是和你商量,這是軍令。”他凌厲的眼神頓時讓於伏仁軌的推讓言語都憋在肚中。眼望着營中士卒升起的熊熊篝火,辛古道:“我是一軍統領,怎可擅離職守,你當奮力突圍,回稟大人,劫掠我嵐州商隊者,乃是党項李繼遷。”見於伏仁軌點頭稱是,辛古喉頭一動,最後又什麼都沒說。就閉上眼睛,合身躺了下去。
次日清晨,天色剛剛發白,李繼遷便督促着部落騎兵發動攻擊。三千餘部落騎兵休整了一夜氣勢旺盛,圍着嵐州商隊的車陣奔馳如飛,健馬倏忽來去,時遠時近,騎手時而藏身馬腹無影無蹤,時而人立馬上彎弓搭箭,對準嵐州車陣縫隙中露出的人影放箭。通常放出一箭後,騎手便迅即打馬而去,不待嵐州弓箭手探身反擊。但嵐州軍士如果縮在大車之後不聞不問的話,部落騎士便會衝到近前,試圖突破車陣。有好幾次,部落騎兵都靠近了車陣,甚至好匹馬跳過大車之間的間隙,都被牙軍營和錦帆營的步卒用長矛驅趕出去。對射中損失的弓箭手不斷增加,辛古不得不將一部分準備突圍的白羽營騎兵臨時充作步弓手。他希望能夠消耗部落騎兵的馬力,李繼遷何嘗不是希望消耗嵐州軍的精力和士氣,他的鐵鷂子一直坐在地上休息,只等商隊護衛軍心崩潰那一刻,便發起致命一擊。
太陽,漸漸由東方的地平線漸漸升高,部落騎兵的戰馬經過半日奔馳,大都露出疲態,射出的箭雨也稀疏下來,辛古轉頭對於伏仁軌道:“敵軍已經疲憊,請於伏校尉率領騎兵突圍。”於伏仁軌剛剛開始整隊,驃騎營還剩的二十幾名士卒得知辛古將要死守原地,便都躁動起來,百夫長馮博更大聲道:“辛校尉在此,我驃騎營兄弟絕不離去!”
“放肆!”辛古警惕地往車陣之外張望兩眼,確定沒有敵軍在附近,大聲訓斥道:“騎兵悉數跟隨於伏校尉突圍,軍令如山,有不尊軍令者,吾立斬之。”見壓服了驃騎營士卒,辛古起身牽過自己的戰馬,把繮繩交給康恪闐,歉然道:“康老弟,吾不能護衛商隊平安,這匹好馬你且騎去,見到指揮使大人,代辛古交個令。”說完也不顧康恪闐是否接受,強把馬繮塞到他的手中,徑自走向車陣一角,指揮步卒偷偷搬開大車、鹿角,於伏仁軌早已整頓騎兵相候,此時車陣外圍的部落騎兵已經經發現動靜,於伏仁軌無法多做客套,只抱拳道:“辛校尉,保重。”帶領着兩百餘騎催馬殺出。
突圍的時機正是正午時分,在外圍殺了半日的草原各部騎兵都是懨懨欲睡,人困馬乏之下,措手不及,更由於草原騎兵大都只爲求財,並無多少心思前來阻截追殺,竟給這支嵐州騎兵一下子突出重圍,而一直坐在地上休整的党項鐵鷂子更是追之不及。眼睜睜刻着這股兩百餘輕騎潰圍而去,李繼遷大怒,想不到這小小商隊也通兵法,自己居然中了疲兵之計,不過騎兵突圍對他來說利弊參半,敵方的主力既然已經捨棄大隊,不但防守車陣的兵力更加單薄,而且被拋棄的士卒定是軍心沮喪,只需再加一把火,就能輕易攻破車陣。沉吟至此,他臉上神色卻更見冷冽,招過各部落騎兵的首領,沉聲道:“吾不忍折損勇士,方命遊射疲敵,眼下跑了這股敵人,不知何時就招來援軍,爲了不致與前功盡棄,各位現在就去督促勇士,天黑之前,一定要攻破車陣。”
各部落頭人原以爲放跑了商隊護衛,這少年貴人會勃然大怒,正忐忑不安,誰知他居然如此識大體,吩咐的計策也極有道理,起先暗藏實力的心頭就有愧意,卻聽李繼先又道:“傳我命令,各部分爲三隊,輪番衝擊車陣,當先突入商隊車陣者,賞鐵甲一副,砍下一個敵軍頭顱者,賞帛布一匹。”草原部落往常劫掠商隊的所得大都歸頭人貴族所有,勇士所得甚少,李繼遷這將令傳下去,各部騎士都大喜過望,而頭人們縱有不滿,也只能藏在心裡,無人敢與這風頭正勁的党項貴人抗衡。
幾乎是在嵐州騎兵突圍而去的片刻之後,對車陣的圍攻便驟然緊張。就連李繼遷身邊的鐵鷂子也都翻鞍上馬,影影綽綽地跟隨在瘋狂地向前衝擊部落騎兵後面壓陣。部落騎兵揮舞着馬刀、長矛,嘴裡喲或喲或地怪叫着,彷彿排山倒海一般地向車陣衝去。
軍士孫玉清手持弩機,牙齒不自覺的格格打架,兩腿也在哆嗦,他想着自己嵐州城裡還有一處宅子,治下兩個民戶,就無比羨慕那些突圍而去的騎兵。望着看着咬牙切齒衝過來的部落騎兵,孫玉清腦中竟只剩一片空白,忽然一隻手重重地拍在孫玉清肩膀上,嚇得他渾身一抖,回頭一看,卻是牙軍營的百夫長韓禹,他以爲自己心中膽怯被看了出來,正訥訥地說不出話,韓禹用手指指兩百步外的敵騎,對他笑道:“放近了再射。”說完又蹲在大車後面去拍其他士卒的肩頭。在孫玉清身後一輛大車旁邊,左軍統御、驃騎營校尉辛古也張弓搭箭對準一個騎兵,眼見孫玉清回過頭來,他衝他點點頭,拇指輕輕一放,弓弦響起,遠處一名騎兵捂着咽喉應弦落馬。見校尉、百夫長都在,孫玉清頓感輕鬆,畢竟還沒有被捨棄啊,用心將弩身上的望山對準馬背上那搖搖晃晃的人影。
在辛古、韓禹等軍官的帶領下,嵐州軍士卒用弓箭和長矛對付那些前赴後繼地衝上前來的敵騎,兩百餘騎兵的離去使車陣的防守兵力捉襟見肘,部落騎兵從四面不停得輪番衝擊,持續地對單薄的防線保持壓力,爲了阻遏敵人的攻勢,嵐州軍只能不停的拉弓放箭,有的弓箭手拇指被弓弦割傷流血不止,雙臂痠軟乏力,仍然咬牙切齒地堅持着,直到被跳上前來的部落騎兵砍倒也絕不退後。後方的民夫也被軍士組織起來,三人一組爲弩手上弦,弩手陣亡,民夫們便操起弩箭對着敵人發射。不時有部落的騎兵打馬跳過車陣空隙,揮刀驅趕倚車而戰的嵐州軍民,但已然殺紅了的軍卒們只管用長矛刺,用橫刀剁,甚至民夫們用木棍捅,硬是一次次將衝進來的敵軍趕了出去。辛古甚至還組織起數十名牙軍營長矛手發動反突擊,在車陣前將一夥敵騎捅翻,大大激勵了士氣。
這般狠戰從正午一直持續到天黑,部落騎兵循例收兵回營歇息,嵐州車陣裡,不管是軍士還是商民,幾乎人人帶傷,全都累散了架一般,坐在地上喘氣。
紅日,漸漸落下地平線,校尉辛古清點人數,還能勉強支撐戰鬥的軍士僅存一百五十九人,弩機已經全部損壞不能使用,看着外面部落騎兵燃氣的篝火猶如天上點點繁星一般,衆軍士默默無語地坐在火堆之旁,擦拭兵刃,調理弓弦。
此番護送商隊的步卒軍士,全是自牙軍、錦帆兩營揀選的精銳,久經沙場,心裡都清楚明日已成死戰之局,卻沒人說喪氣的話。
孫玉清胸口上挨砍了一刀,和許多重傷的士卒一同躺在車陣之中,強忍着劇痛也不呻吟,他是楚州人,不知何時起,聽身邊的同袍輕聲哼唱一首老曲子,“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聲音斷斷續續,甚是微弱,這曲子孫玉清上私塾時曾經聽老師講過,此刻眼望着天上閃閃星辰,孫玉清彷彿魂兒也跟着這熟悉的音調飄到了天上,忽然,那歌唱的士卒聲音弱小地幾乎再也聽不見,孫玉清便接着唱道“凌餘陣兮躐餘行,左驂殪兮右刃傷。”這兩句完,又有幾個原籍江南的士卒一起唱道,“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天時墜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嵐州軍中,牙軍、錦帆兩營士卒最多江南子弟,這壯烈悲涼的楚歌一起,勾起衆多士卒的鄉情,大夥兒都道明日死戰而已,越發慷慨激昂,歌聲直上九霄:“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爲鬼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