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炅見潘美曹翰二人沉吟不語,心中更懷疑諸將有意懈怠,怒火暗熾,他思索片刻,沉聲道:“金陵城破,全賴穴地以攻,朕已分遣殿前班衛士勘察幽州左近地勢,已知幽州城池東南角土質鬆軟,利於掘進,正是曹卿與米信所部屯駐之地,曹卿便親自都督部屬,穴地攻城,旬日之內,必破幽州!”
潘美與曹翰見趙炅陰沉着臉,連具體如何攻城都謀劃好了,不敢違逆,曹翰更是心下計較,不管穴地攻城是否見效,總好過像今日這般蟻附攻城,將軍卒的性命白白拋在堅城下面。潘美曹翰告退後,趙炅越思越怒,連摔兩個茶盞,衛士稟報王侁帶迪裡都指揮使李扎勒燦求見,趙炅正在氣頭上,只是不見。
當夜,曹翰都督士卒開始挖掘地道。此時幽州不比後世那般乾旱,反而氣候溼潤,水源充沛,周圍密佈湖泊沼澤,曹翰士卒掘地三尺,居然挖出數只穴居在爛泥中的鮮活螃蟹。士卒不明所以,將此螃蟹呈於曹翰,曹翰正爲這穴地攻城的聖旨而腹誹,便嘆道:“螃蟹原本是生在水裡的物事,現在卻地上挖掘到,這是喻示吾等居於不當之地,螃蟹有許多腳,這是喻示幽州軍援兵衆多,而且來得極快,蟹者解也,這是天意要我軍班師回朝啊!”
當夜,曹翰這猶如神棍俯身一般的言論竟在禁軍中傳遍,太原戰後原本就厭戰思歸的各部禁軍更加軍心沮喪,就連趙炅親自統帶的御營班直也頗有出口怨言的,因爲人言洶洶,衆怒難犯,似崔韓、王侁等力主經略幽燕,又有監視衆軍之責的臣僚,也不敢向官家稟明此事。唯有趙炅越挫越勇,居然親自被堅執銳,帶領殿前班直日夜督促各部禁軍攻打幽州。
衆將自太原出征以來,奔波勞苦不得休息,整頓部屬偵伺敵情也懈怠了許多,原先曹翰米信等將還會派騎兵監視幽州北面山口,防止遼人騎兵滲透偷襲,但這幾日曹翰也令鐵騎軍回營,協助虎捷軍一起挖掘地道,並對軍卒言道:“聖上金口玉言,着落我等穴地攻城,焉能分兵四處遊蕩。”
“軍心越來越不穩,計算時日,遼人的援兵也就在這幾日內,於伏仁軌有消息嗎?”陳德陪着趙炅等大宋君臣在幽州城下督戰回營,便問張仲曜道。
“白羽軍已經過了新州,”張仲曜稟報道,“進入遼人地界後,遇見奉命轉運軍糧的楊延昭,楊延昭料到於伏仁軌是來接應主公脫險的,沒有阻止,還派了兩個嚮導給他們帶路。”陳德聞言點點頭,嘆道:“代北楊氏父子握兵,俱是有機謀,有氣度的大將之才,只是出身河東,禁軍派系的排擠,趙氏和文官的猜忌,難有出頭之日。楊氏對我安西軍素有恩義,日後必當報之。”
張仲曜又道:“於伏將軍來報,自從白羽軍脫離夏州軍北上後,李繼奉方面對白羽軍似有不滿,李繼遷更在積極說動李繼筠討伐地斤澤。”“哦?”陳德沉吟道,“夏州這幾條狼,日子久了,不敲打一番便又要出來咬人。驃騎軍可先行靠近定難五州北邊,準備接應白羽軍。此間事了,吾親自對付党項李氏這幾條餓狼。”
張仲曜記下陳德命令,正欲繼續彙報西域教戎練銳等軍形勢,牙軍在外通報王侁求見,陳德還未答話,便聽外間大聲嚷嚷起來,似是王侁在高聲斥責阻止他進入陳德營帳的軍士。寓居汴梁以後,王侁登門道歉,陳德也未理他,誰知此公居然鍥而不捨,在這幽州軍中也厚顏求見上來,陳德苦笑一聲,如今幽州城遷延未下,王侁在官家面前失寵乃是盡人皆知的事情,陳德也不虞他有甚麼陰謀詭計,揮揮手,命帶他進來。
王侁一身白色儒衫,邁步進來便大聲抱怨道:“陳兄官居節度,手握雄兵,便如此相待故人麼?”張仲曜見他裝瘋賣傻,微笑不語,陳德沉聲道:“王大人此言差矣,宿衛職責所在,縱使德之至親來訪,未經通傳,衛士照樣要阻止他入內的。”王侁故作訝然道:“當真,若是有貴胄王公一意要闖入將軍營帳,一時又不能通傳,難道你這衛士還要殺人不成?”陳德此刻無暇與他打機鋒,面沉似水,端起茶盞又放下,冷冷道:“軍中但行軍法,莫說是王公貴胄,就算是皇...親國戚,衝撞軍營,衛士將他立斬刀下,也無甚錯處。”
此時帳中的氣氛已冷到極點,半晌,王侁方纔嘆道:“陛下若有陳兄的殺伐決斷,何至軍心潰散如此。”陳德也不接茬,只聽他言道:“昔年楊修由雞肋猜出魏武有退軍之意,自以爲才智過人,吩咐從人準備行裝,且將此意四處宣揚,魏武不管平日如何優容與他,事涉軍心,亦立斬之。如今曹翰掘地得蟹,胡言亂語,軍中四處傳播,失了戰心,陛下竟毫無所爲。契丹人尚且雲集在幽州外圍,元氣未失,北伐大軍自己軍心已喪,萬一有事,怎堪一戰!若是此戰敗北,遼人怨恨幽燕父老夾道相迎王師,報復之舉必然是無所不用其極,百姓苦矣!”
陳德聽他語氣中竟有憂國憂民之思,自己亦頗覺有愧於心,連日來他帶着三百安西牙軍坐視宋軍頓兵堅城,幾乎是等待着宋軍被遼人一舉擊潰的時機,作爲一個漢人,他自己只是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件事最終的對和錯罷了。看見冒死攻城的宋軍在幽州城下死傷枕籍,而自己卻清楚地知道這一切犧牲最終都是白費,陳德總有些慚愧,每當此時,他只是一遍遍地告訴自己:“這些都是本應該發生的,我只是沒有阻止它發生而已。驅使這些軍人去犧牲的不是我,是趙炅。”
“陛下沒有責罰曹翰,興許是不知此事罷了,並不像王兄你想象那樣。”陳德沉吟着緩緩開口道。王侁眼神依舊沉痛,嘆道:“如此則更甚,曹翰如此妄語怪論,而官家左右皆爲他掩飾。可見十萬大軍,想要繼續攻打幽州城的,唯陛下一人而已,如此軍心,若是契丹人來攻,只怕一觸即潰。”他頓了一頓,喝了一口茶水,意猶未盡,又道:“昔年高平之戰,滿朝元勳舊臣皆反對世宗皇帝親征,禁軍控鶴都指揮使趙晁進言,世宗立即將他囚禁在懷州。樊愛能、何徽等有避戰之舉,世宗當即將其及所部軍將七十餘人斬首,整肅軍紀,朝廷軍紀爲之一整,此後則無役不從。爲將帥之道,定下策略便當全力施爲,殺伐決斷,焉能爲他人左右!”
陳德聽他越扯越遠,說得意興昂揚,口沫橫飛,漸漸有些不耐,咳嗽一聲道:“當此非常之時,非常之地,王兄來訪,究竟所爲何事?”王侁本來還要長篇大論,被他打斷,頗有些尷尬,便道:“陳兄好眼力,竟然看出吾是有求而來。”他把手中茶杯放下,嘆道:“陳兄也知道,此番大軍北伐,聖教子弟爲朝廷探軍情,指道路,備酒食,甚至說動幽燕一帶遼軍歸降,是出了大力的。若是此番朝廷不能收復幽燕,遼人隨之而的報復,卻也甚是可怖。”
“朝廷已有萬一幽燕未克,便將將漢家百姓護送回中原的打算,王兄你又不是不知?”陳德道。
“雖然朝廷有此意圖,但中原各州府都視聖教爲妖邪一流,對聖教教徒多有限制,百姓們冥頑不靈,也時常做些傷害聖教之事,而且中原人對幽燕漢兒也多有歧視,所以,吾這廂懇求陳兄,看在祆教當年爲陳兄效過一些綿薄之力的份上,允許幽燕的祆教教徒轉道中原,投奔安西軍治下各州。”王侁求到陳德這裡來也事出無奈,幽州不能攻克,趙炅答應讓祆教成爲一種和佛道一樣公開的信仰的允諾看起來遙遙無期,契丹貴人大都信佛,在幽燕之地對祆教徒的限制原本就很嚴厲,此時要報復祆教徒助宋北伐,手段肯定是殘酷無比。
陳德以目光徵詢張仲曜的意見,見他並無反對之意,便點頭道:“河西隴右一帶地廣人稀,正需要吃苦耐勞,敢戰樂死的幽燕漢兒去開墾,不過這些祆教弟子到了安西軍下轄的軍州,便須受到宗教裁判所的約束,那些個畫符施水的荒唐事情可是要受到裁判所嚴懲的。”
王侁點頭道:“此節裁判所中的聖教長老對吾早有交代,吾祆教子弟也不屑爲那些怪力亂神的事情。”陳德答應得乾脆,他反而有些赧顏,拉雜着說了些不着邊際的感謝言語,便告辭離去。
張仲曜面帶喜色,道:“恭喜主公,吾等正思量着如何招來幽燕漢兒去河西開墾,這王侁便送上門來。幽燕漢人不下兩百萬,其中信奉祆教的頗多,漢人相互間攀親帶故,倘若十停中有一停的幽燕漢人遷移到河西去,對吾安西軍便是不小的助力。”他出身歸義軍,長年來頗爲西域的胡化而苦惱,要驅除胡化,唯一良策便是大量從中原遷移漢人過去充實,招徠民戶,買入奴隸,都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