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做了皇帝,舉止牽動天下,便做不得快意事。”
陳德語氣一沉,道:“寒蟬轉回金陵聯絡神衛舊部已有些日子,還有那些金陵商賈,就讓他們往九江來見吾一次,也好收其心。”
當年金陵淪陷之時,陳德將神衛軍的產業係數分給原先經營的商賈,除了收取少量銀錢物資之外,都折成了數百萬貫的借據。這些商人長袖善舞,在宋軍佔據江南後,很快又和新到任的官吏搭上了關係,大部分都能夠繼續經營原先的產業。
而陳德在地斤澤收容羌族勇士組建白羽軍後,對党項各部族的動作已經瞭如指掌。便將在夏州表現出色的勾落安調回江南,以衣錦還鄉的大商人身份,聯絡原先和神衛軍有關係的南方商賈。最終的目標,是要爲河西在江南各州編制一張商業網絡,便於發賣貨物,收集物資。畢竟,目前的河西只是佔據要津而已,還沒有形成廣大有力的內需市場。而經歷晚唐和五代的偏安,江南此時已是亞歐大陸東部,也是整個世界上物產最爲豐饒,民力最爲充沛的地方。
十天後,驍武軍都虞侯林中極度鬱悶地得知他將率領一千禁軍負責保護,也是監視安西節度使陳德到江南爲義門陳氏頒發金匾。“難不成是高德這廝使得壞麼?”林中看着溫婉可人的娘子王氏,心中對她除了憐愛便只剩歉疚,發配西北將近兩年,這嬌怯怯地王氏在汴梁爲他守節。每日裡和丫鬟在家中做些針線手藝,再讓丫鬟拿到市場店鋪中去賣些小錢貼補家用,除此之外,林中的老父老母她也盡心服侍。其間高德多次邀約了狐朋狗友上門侵擾,都是被她呵斥而退。也虧得王氏乃是昔日禁軍教頭王奉國的獨生愛女,禁軍也多有他父親的袍澤故舊,高德雖然是橫行汴梁欺男霸女的紈絝子弟,卻也輕易不對她用強。
“此番到那江南公幹,娘子喜歡南方綾羅綢緞,珍珠香藥之類的物事,爲夫給你捎帶回來。”林中舉起雙手,任由跪坐在身後的王氏爲他解下硬邦邦的革制腰帶,一邊用刻意溫柔的語氣問道。在邊地唯一好處,就是能撈着不少外快。不論是打破了藩部放手劫掠,還是平日上官的獎賞,林中盡都積攢下來,他不敢託人往回捎帶,只纏在腰間,隨董遵誨回到汴梁之後,把纏在腰間散碎的金銀玉件抖落出來的時候,未嘗見過這許多寶貝的王氏簡直看的眼都呆了,林中則是捧着她滿是針眼的雙手,心酸不已。
良久,身後寂靜無聲,“娘子?”林中雙手向後攬去,握住妻子的腰肢,輕輕摩挲,王氏再也忍俊不住,爬在他的寬闊虎背上,嚶嚶哭泣起來。這段日子,她實在是太苦了,林中一走,恍如天塌下來一般,府中二老嘴上雖然不說,心裡卻以爲是她在外面拋頭露面方纔招來這樁禍事,她唯有忍氣吞聲,強顏侍奉公婆,府外高德多次尋機糾纏,危急時刻她幾乎以死相逼,方纔逃脫狼吻,這些事情,林中回來以後,溫順的王氏一件也未曾提起。誰料到夫妻相聚不足兩月,林中又要離京公幹。
兩日後,張仲曜便從兵部屬吏那裡探聽到了護送陳德的乃是驍武都虞侯林中,隨即又差使幾個曾經在汴梁混跡的承影營軍士講林中的底細打聽得一清二楚。
“想不到這林中就是在涼州單手擲矛斷了大人將旗的宋將,派他隨扈,不是有意觸大人的黴頭麼?”承影營十夫長朱導憤憤不平的秉道。
戰事已過,陳德對將旗折斷的事情也不太在意,反而對林中和高德的恩怨頗感興趣,“想不到‘水滸傳’裡林沖的故事,在這世上居然有如此相似的原版。既然叫我碰上了,說不得要管上一管。”想到這裡,陳德沉聲道:“這林中也算條好漢子,吾平生最見不得如此好漢被人折辱,張校尉可否想個什麼法子?教訓一下那高德,叫他此後再不能打林中娘子的主意?”
張仲曜一愣,沒想到陳德拿出來的居然是個要管閒事的決定,心道主公莫不是在汴梁閒的無事可做,還是看重林中這一身槍棒功夫,想要藉此機會收爲己用。他不暇細想,笑道:“這高德仗了他老子的勢力,在汴梁橫行霸道,得罪人也不知多少,就算是我們教訓了他,他也不知是哪家做的,要不要點醒他不要再去招惹那林家小娘子?”
陳德想了一想,皺眉道:“點醒此事容易讓人查到我等身上,還是隱秘行事吧。”
張仲曜笑道:“這便好辦了。”汴梁人畏懼高德這樣的紈絝子弟,全在一家老小都要過活,無事誰敢得罪這幫權貴子弟。可張仲曜與承影營的根基都在大宋勢力所不及之處,莫說是區區一個高瓊的義子,就是真正的朝廷重臣,甚至是當朝官家,陳德要他取哪個人頭,成敗且先不論,他便毫不猶豫遵令而行。在晚唐五代,丞相被節鎮死士刺殺也是尋常。
此後數日,張仲曜安排承影營得力手下先將高德的起居習慣摸了個清楚。在高德與幾個狐朋狗友從秦樓楚館中出來之際,一名從外地調來的軍士扮作地痞模樣,衝上前去,大聲喝道:“欠我的五百貫錢,躲了幾個月,總算把你給找着了。”那軍士滿臉橫肉,面目兇狠,宛如屠夫模樣,頓時將高德的幾個朋友唬住了,不敢搭腔。
“兄臺,認錯人了吧?”高德尚且不知落入算計,誰知他話音未落,那軍士便衝上前去,一拳頭砸在了他的臉上,這一拳猶如一柄鐵錘一般,砸的高德滿臉開花,淚水、鼻涕、血、口水都流了出來,兩耳“嗡嗡”轟鳴不止,雙眼金星亂冒,痛得弓下腰去。
他那幾個朋友見勢不對,正要大聲呼救,那打人的反而高聲喊了起來:“欠錢不還哪,情願打死活該。”身後又鑽出幾個膀大腰圓的彪悍打手,不管三七二十一,拳拳到肉,將高德身邊那幾個幫閒的打得哭爹喊娘。這些出身邊鎮悍卒的承影營軍士原本就對京中膏粱有天生的惡感,“憑什麼最好的女人和財物都要讓這些王八蛋先霸佔了,爺爺們出生入死,到頭來還是一個遣散的命!”此刻得了機會,無不拼命下狠手,雖然不致命,那幾個幫閒的卻結結實實地斷了好幾根骨頭。待到那些打手離去,這些幾乎被揍成一團爛泥癱在地上的人互相看望時,卻發現大事不妙,高衙內被人帶走了。
就在現場一片混亂地大打出手之時,幾乎被打暈過去的高德已被推推搡搡拉到了一條小巷之內,塞進早已備好的一輛寒酸的牛車,牛車一個蒙着面的漢子頗爲厭惡地看了他一眼,蒲扇大的手掌彷彿老鷹捉小雞似地將他脖頸扭住提到跟前,一隻手托住了他的下巴,另一手則將帶着濃烈的藥味的曼陀羅膏丸塞到了高德的嘴裡,雙手將他的嘴上下合攏,直到高德不自覺地將那藥膏吞嚥,昏昏睡去之後,那人方纔把他放開,落下面巾。
在汴梁城的東郊,有一個小藥鋪,平時生意雖然不佳,司藥郎中的日子卻過得頗爲滋潤,原因就在於這郎中還掌握了一門獨特的手藝,替人淨身。國朝的市民社會發展到這一階段,淨身入宮也成爲端上鐵飯碗的一條路子,不管換了姓什麼的當皇帝,公公們總還有口飯吃。不過淨身卻是一門獨特的技術,像陳德當年在金陵給曹祖萌做了一次便比較粗糙,結果斷送了他的性命。此番陳德要張仲曜阻止高德前去騷擾林中的娘子,又不准他點醒高德,張仲曜思來想去,還是直接給高德淨了身最爲穩妥。
那司藥郎中見一夥漢子將昏睡的人用牀板擡了進來,問道:“怎麼嚇得昏死過去了?”將人擡進來的長大漢子卻抽出一柄雪花似的腰刀,低聲喝道:“這人欠債,送到宮裡做個太監,掙錢來還。”其他幾個身形彪悍粗布衣衫的漢子也不待郎中招呼便涌了進來,隨後將門關得死死地,各自手按利刃,虎視眈眈地看着那郎中。
司藥郎中察言觀色,見這人便沒說實話,期期艾艾地答道:“這自願淨身的閒漢,要先到兵部備案,否則便是淨了身,業謀不到差使的。”他眼珠轉動,不肯下手,生怕牽連了自己。
那拿刀的漢子卻怒道:“恁的羅嗦,,可是欺爺爺手中快刀不利?”將手中的雪花鑌鐵刀又抖動了一下,旁邊幾條大漢都圍上前來,彷彿一羣禿鷹圍在小雞似的郎中身邊,都拿惡狠狠地眼光逼視着他。
“咣——”那郎中竟然嚇得雙膝一軟,跪到了地上,領頭的漢子頗爲鄙夷地看了一眼,隨手從身後去過一個沉甸甸的包袱丟在郎中面前,沉聲道:“這是一百貫錢,給大爺辦事的酬勞。”那郎中也是貪財的人,見到銅錢眼光便是一亮,心道這個活兒不幹也得幹了,拿了這筆錢自己大可以逃到外州去,於是便擡起頭來,哀哀切切地答應道:“小人遵命。”
注1:唐朝自安史之亂結束後,藩鎮割據局勢形成,到憲宗時,宰相武元衡(武則天曾侄孫)和御史中丞裴度都是主削除藩鎮、平定割據勢力的代表人物。元和十年(815年)十年六月初三清晨,天色尚未大亮,武元衡出門上朝。剛剛走出靖安坊東門,突然有名刺客躲在暗處用箭射中武元衡,武元衡隨從一鬨而散。刺客上前牽着武元衡的馬匹走出十多步以後,從容地將他殺死,砍下他的頭顱而去。隨後,刺客又入通化坊刺殺裴度。裴度摔進了溝中,刺客以爲裴度已死,這才停止追擊,從容逃走。裴度因而倖免於難。
注2:宋代有規定:凡是自願淨身的,一律先到兵部報到。這可不是徵兵,不過在對要求淨身的人的選擇上,似乎比一般的徵兵更爲嚴格。因爲閹人是要供朝廷使用的,所以就要選那些相貌端正,甚至是有福相的。選定以後再擇吉日進行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