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蕭九接到軍使傳訊說陳德將要抵達嵐州,便匆匆將這消息報知兩位夫人。在黃雯的強烈要求下,一大早蕭九帶領一百軍士護送黃雯等候在道旁。圍城這段時間,周後和黃雯朝夕相處,感情也深厚了許多,加之要跟隨陳德入京,也便隨着黃雯一同等候。
陳德滿懷着欣喜,遠遠地便跳下馬背,把繮繩甩給張仲曜,三步並作兩步向兩位麗人走去。來到近前,他張口卻不知說些什麼,直愣愣地看着輕紗籠罩後面的秀麗面容,兩個人的眼中頓時都有些溼潤。這情景令周圍的軍士都不自覺地受了感染,蕭九帶着頗有些尷尬地神色,踱步走了開去,迎上牽馬走來的牙軍營校尉張仲曜。
良久,周後輕輕一聲咳嗽,總算將這沉浸在久別重逢的喜悅中的兩人驚醒過來。陳德老臉微紅,還未脫口說出滿懷歉意的話語,黃雯卻先道:“女兒很想念你呢。”陳德正想厚顏問一句:“你呢?”周後在旁卻道:“恭喜陳將軍迎娶了回鶻公主。”不滿之意溢於言表。陳德頗感尷尬,正欲解釋,從軍士叢中卻走出一人,上前躬身道:“下官蕭軫,謹代南京留守韓大人向陳將軍問好。”
陳德定眼看去,正是當年嵐州截取契丹借給北漢糧草時的押運官蕭軫,他臉上塗了黃黃的藥水,頷下沾了濃密的鬍鬚,但既然已經通名報姓,陳德仔細觀看下自然不難認出。既然此人來到,陳德到不便在他面前兒女情長,他先將黃雯和周後送上馬車,從張仲曜手中接過自己的馬繮,一邊牽馬而行,一邊笑道:“有勞蕭將軍,韓大人可好?吾聽聞他在大遼國做得有聲有色,很是爲他高興。”其實這段時間陳德專注河西,對韓德讓的情況一點都不瞭解,但心想既然韓德讓後來能成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在遼朝的官運自然是順風順水的。
陳德收服河西實力大漲,所謂今時不同往日,蕭軫是韓德讓的心腹,在遼國管制也不小,此番化妝做軍士前來相見原本有些忐忑,見陳德和顏悅色,親近之情並無不同,心中暗暗讚歎,這纔是真英雄好漢子的氣度心胸。他當即拱手道:“承蒙將軍掛懷,韓大人如今深得我朝皇帝和蕭娘孃的信重,新任了南京留守,燕雲十六州便宜行事,正思報效國家。”他左右一看,蕭九和張仲曜牽着馬跟在兩步以外,其餘軍士則在更遠處。
陳德見他作態,擺手笑道:“無妨,蕭將軍和張校尉都是我可以相托生死的兄弟,有甚麼事情都不避忌。”後面蕭九和張仲曜聞言也朝他點點頭,絲毫沒有矜持自喜之意,生死相托,正是他們幾個人之間關係的平實描述。
蕭軫見三人聲氣相通,心中暗暗羨慕,沉聲道:“韓大人有言,汴梁趙氏不重豪傑,折辱英雄,數月前嵐州被圍之時,韓大人因爲一些事情被拖在上京無法施以援手,以致陳將軍眷屬受困,深爲遺憾。如今上京事了,燕雲十六州十數萬軍兵皆由韓大人統領,陳將軍不必再受那汴梁趙炅的挾制,我大遼騎軍三萬自朔州出,一日便可至嵐州,莫說是救陳將軍眷屬脫困,就是數千將軍麾下健兒的家眷,也可一併救出,送往河西。”
陳德不知他的話是真是假,韓德讓漢人身份,要執掌燕雲十六州,在上京方面確實必有一番明爭暗鬥。不過也有可能是忌憚大宋禁軍雄勁,不欲孤軍深入南面開戰,當年太原被圍,契丹軍奉命救援的時候尚且拖拖拉拉,何況是嵐州。反而使自己,一旦招來契丹人相助,這天大的污點就再也擦洗不淨了。想到此處,陳德便拱手謝道:“韓大人有心了,不過,吾已經與汴梁朝廷和談清楚,受封安西節度使,家人部屬,也都已經脫困,就不勞煩遼國軍隊了。”
蕭軫聽他話語間隱隱拒絕的意味,並不以爲忤,蓋因韓德讓早就知道陳德接受了安西節度使的敕封,遼國上下都慨嘆趙炅運氣太好,送出去一個官銜兒,幾乎兵不血刃就白白收了河西千里之地。要知道那河西可不比中原漢地,乃是羣山環繞,東控西域,西接中土,北臨大漠的一塊寶地,健馬成羣,百姓樂死,將士敢戰,富饒的大宋如果真的能將河西的戰爭資源全部消化,便如虎添翼。
若是陳德一口應下向遼國求援,蕭軫到還不好辦了,燕雲十六州雖有軍兵十數萬,但遼國兵制極雜,這些賬面上的兵丁大部分都分散在軍州和部落裡,就算是韓德讓倉促間也難調集出一支足堪於雲集在太原南面的大宋禁軍向抗衡的力量。不過韓德讓早已料定陳德必然不會接受遼國的救援,之所以叫蕭軫這麼說,不過是投石問路的一句話而已。
“陳將軍一言九鼎,真英雄也。”蕭軫面不改色地讚道,“韓大人託小人傳話,所謂明人不做暗事,眼下大宋覬覦我燕雲十六州之心,早已昭然若揭,不知若有南北交兵那一日,陳將軍到底站在那一邊?”
陳德沒想到韓德讓這麼快就要自己做選擇,果真是凌厲手段,他看看身後,笑道:“陳某在河朔兵僅三百,站在哪一邊,似乎都無關緊要吧。韓大人要關注的對手,不是我,而是禁軍中的精兵良將。”
蕭軫故作不屑道:“就憑汴梁膏粱子弟,焉能與我北地豪傑匹敵。”但是他的話卻顯得底氣不足,該因爲最近數十年來,在周在宋,汴梁禁軍與遼國軍隊的交戰中都是大佔上風。禁軍是集天下精銳而成的軍隊,在某種程度上,這時代遼國人也有“恐宋症”,要不然韓德讓也不會巴巴派蕭軫來打探一個大宋節度使的向背。
“若是大宋向北侵犯燕雲,大人能否自河西出,進兵關中,屆時宋軍必然首尾難顧,韓大人擊敗汴梁禁軍後,大宋再難有可戰之軍能抵擋將軍麾下虎狼之軍,韓大人代大遼皇帝陛下和蕭娘娘共同保證,若是將軍與大遼聯兵攻宋,我大遼只求保住燕雲故有之地,中原江山,憑將軍自取。”蕭軫話語中提到遼國皇帝和蕭後,神情也嚴肅起來,連帶着對陳德也尊重了不少,彷彿他現在已經黃袍加身一樣。
陳德身後的蕭九與張仲曜都只有一步之遙,他二人也知道陳德與韓德讓交情深厚,卻未料及訂立盟約,遼國協助陳德在中原改朝換代這等驚世駭俗之語也從蕭軫口中吐出,還信誓旦旦是得到了遼皇和蕭後保證的。一時間,二將的呼吸都不禁沉重了少許,張仲曜警惕地向遠處宋軍方向遙望一眼,轉頭來神色複雜地看着陳德的背影,蕭軫身着嵐州軍常見的軍袍,跟隨在陳德身邊彷彿一個隨侍的親衛牙兵一般,並無半點令人起疑之處。
陳德臉色頓時凝重起來,他看着蕭軫滿是期冀的臉孔,心中微微嘆息一聲,輕輕地,卻是堅定地沉聲道:“煩勞蕭將軍轉告韓大人,他的好意陳德心領,吾不欲做石敬瑭。”這石敬瑭乃是第一個將燕雲十六州從法律上割讓給遼國,也是第一個向遼國自稱“兒皇帝”的中原皇帝,雖然後來中原皇帝自稱“兒子”,“孫兒”,“臣”的所在多有,奈何萬事開頭難,所以石敬瑭也在後世歷史上大大有名。不過說來此公並非全無心肝,稱了“兒皇帝”以後,總是夙夜憂憤,皇帝沒做多久便撒手西去。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情,陳德是不做的。
耳聽陳德拒絕了遼國伸出來的橄欖枝,後面的蕭九和張仲曜幾乎是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皇帝的誘惑,不是一般人能抗拒得了的。而蕭軫臉上也並無挫折的神色,反而讚道:“陳將軍高義,韓大人料定你是隻肯直中取,不願曲中求的。蕭軫得與將軍這樣的當世英雄說話,真是三生三世修來的福分。”他這話咬實了陳德想要奪取大宋天下的野心,陳德也懶得與他辯駁,兩人不鹹不淡地又扯了幾句,蕭軫便告辭離去。
陳德目送着他的背影,心想,與韓德讓之間的關係,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啊。不過就算是河西萬里之遙,遼國依然有他的影響力在,自己根基未穩,也確實不宜現在就把兩家的關係弄僵。平心而論,韓德讓這個人有擔當有氣魄有手腕,不看各自立場的話,乃是世上值得一交的人物。
“大人恕罪,這蕭軫自稱是韓大人使節,有要事稟報,所以屬下便將他帶到了迎接的隨從中,誰知還未向大人稟報,他竟然擅自上前說話,驚擾了大人與兩位夫人,請大人責罰。”蕭九在旁躬身秉道。
適才他安排得確有不妥,但人總有疏漏,陳德卻也不好責怪,只笑道:“吾也未料到,契丹人中間居然也有如此滑不留手的人物,下次讓兩個軍士將他看緊便罷了。蕭將軍以三營軍士力扛五千禁軍數月,保全了全軍眷屬和滿城百姓,勞苦功高,請受陳德代全軍將士與嵐州百姓一禮。”說完便俯身施禮下去,蕭九連忙側身避過,陳德卻如此重情,蕭九雖然不居功,心下卻感動不已。
注:石敬瑭
後唐末帝李從珂繼位後,任石敬瑭為河東節度使,後來開始對石敬瑭起疑,石敬瑭也暗中謀自保。石敬瑭以多病為理由,上表請求朝廷調他往其它藩鎮,藉此試探朝廷對他的態度。末帝在清泰三年(936年)五月改授石敬瑭為天平軍節度使,並降旨催促赴任。石敬瑭懷疑末帝對他起疑心,便舉兵叛變。後唐派兵討伐,石敬瑭被圍,向契丹求援,九月契丹軍南下,擊敗唐軍。石敬瑭在十一月受契丹冊封為大晉皇帝,認契丹主爲父,自稱兒皇帝,然後向洛陽進軍,末帝在閏十一月(937年1月)自焚,後唐遂亡。
石敬瑭滅後唐後,按約定將燕雲十六州獻給契丹,使中原地區喪失了北方屏障,另外每年納歲絹三十萬匹,並向比他小10歲的遼太宗耶律德光稱自己為“兒皇帝”,耶律德光爲“父皇帝”。
石敬瑭在位期間,各地將領叛變事件不斷,他的兒子重信和重乂亦遭叛軍殺害。後因成德節度使安重榮及河東節度使劉知遠先後接受吐谷渾部族投降,石敬瑭屢遭契丹責問,乃憂憤而死。
後世史家一般認為石敬瑭是漢奸,為宋朝因不能守長城而積弱,以至日後亡國負責。不過,錢穆在國史大綱中指出,石氏不可被稱為漢奸,原因是他本來就是胡人(沙陀人);石敬瑭行兒皇帝之禮亦是遊牧民族之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