呯的一聲,趙炅將前朝傳下來的柴窯茶盞狠狠摔得粉碎。底下伺候着的宦官低伏着腦袋跟進上前清掃,趁着官家不注意地當口,輕輕將幾片稍大的碎片掃進了袖口,這周世宗燒製的柴窯名~器啊,釉色恰如雨過天青一般純淨空靈,只是宮裡流出的碎片,也價比于闐美玉,將這碎片細細打磨整修之後,文人墨客將之綴在帽子上用如冠玉一般。
“這等竊據邊寨之亂臣賊子,搶佔了定難五州之地,居然還上表請封!”額頭青筋爆起,趙炅怒喝道。定難李氏攻打靈州兵敗,被安西軍銜尾追擊。李繼奉中途集結了萬餘党項羌騎欲伏擊追趕的安西軍,陳德麾下大將蕭九以馬步人結陣固守,李繼奉所部屢攻不下,又被安西追兵後繼騎軍抄襲後路,全軍潰散,居然連李繼奉也被俘虜了。安西軍一路跟着逃亡的李克遠、李克順等部進入定難五州之地,在乘勢復起的白羽軍配合之下,一舉奪取定難五州。陳德現在已經擁有伊、沙、肅、甘、涼、鄯、靈、夏、綏、銀、宥、靜十二州之地,派使者向朝廷進貢戰馬五千匹,玉石三萬斤,並以李氏殘暴不仁,党項羌部騷擾安西爲由,請朝廷加封其兼任定難軍節度使。
“陛下,”丞相趙普待官家氣性稍平,方纔慢吞吞道,“陳德上表還言道,若是朝廷如願加封,將再進貢戰馬一萬匹,安西軍願爲朝廷西北屏障,永爲中國不侵不叛之臣。”“一派謊言!”丞相不提這話還好,趙炅心頭怒火又起,伸手抓茶盞抓了個空,便將御案上端硯呯的一聲摔到地上,嚇的旁邊還在撿拾茶盞碎片的宦官渾身一軟。“此乃國賊!他以爲一萬五千匹戰馬就可以換得朝廷的承認,掩蓋他的野心勃勃了嗎?”趙炅怒道。趙普臉上卻仍然是波瀾不驚,經歷過趙匡胤盛怒動輒以玉斧打人的老臣,對官家大動肝火已經習以爲常,“自幽燕之戰後,契丹人十餘萬鐵騎威脅河朔,吾朝實在已不能在西北之地再起烽煙,以老臣淺見,對陳德仍需以安撫爲主,待東面事了,再行處置不遲。”他頓了一頓,又道,“再者,陳德與韓德讓原本有舊,若是逼急了他,裹挾一十二州之土地士民投向遼國,局面便不可收拾了。”
“安撫?”趙炅冷笑一聲,聽趙普又提起幽燕之恥,怒火燒得血脈噴張,連大腿上舊傷也隱隱作痛起來,“陳德竊據河西時丞相便說安撫,現在如何?”“陛下息怒,龍體要緊。”崇儀副使侯莫陳利用忙道,“這陳德的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若只是一味綏靖,只怕要養虎爲患。”因方術倖進以來,侯莫陳利用多次受到朝臣的排斥,深感存身之道在於迎合上意,因此也不顧開罪趙普。“遼人暴虐,幽燕父老只盼王師北上,在燕雲十六州的統治不能鞏固,要南侵談何容易。”樞密使曹彬亦在旁悠悠道,“契丹人在滿城吃了大敗以後,已不敢南侵,眼下唯力保幽燕而已。”
趙炅臉上顯出一絲得色,九月初三,遼國皇帝耶律賢果命燕王韓匡嗣爲都統,南府宰相耶律沙爲監軍,率兵數萬自幽州分兩路南下,爲宋軍所敗,韓匡嗣引兵潰逃,又遭崔彥進伏擊,死傷甚衆,殘部逃往遂城,宋軍乘勝追擊,又斬殺遼兵萬餘,獲戰馬乾餘匹。“王卿,曹樞密所言幽燕父老翹首期盼王師的情形,可是確實?”趙炅又轉頭問侍立在旁的上門閣使王侁,上次北伐時幽燕一帶的漢軍漢民響應的情勢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曹樞密使使所言千真萬確,陛下爲解救百姓於水火之中,不辭辛勞,親歷矢石,此等天恩浩蕩,着實令幽燕父老感激涕零,只要王師北上,必定是州縣四處響應,殺胡擊虜,百姓們當扶老攜幼犒酒相迎王師。”
自決意輔佐趙德昭之後,王侁便不再盡心爲趙炅辦事,高粱河之戰後,韓德讓進言爲蕭綽採納,開始逐步在燕雲十六州推行漢人和契丹人平等的政策,逃亡的漢戶的田地和待熟的莊稼爲留下來的百姓所有,這些都大大的穩定了燕雲一帶漢人的情緒,再加上韓德讓日益位高權重,不遺餘力地打壓漢人中心向南朝的,大力提拔漢人中對遼國和韓德讓歸心的,已經使幽燕民間情勢與第一次北伐前大不相同。
聽王侁不顧旁邊趙普目光的迎合之詞,趙炅更感舒泰,就連佞臣侯莫陳利用也向王侁投以一絲羨慕的目光。唯有此公本人心頭苦澀,這個阿諛佞臣做的,可比赤膽忠心的棟樑要灑脫容易許多。
“朕意已決,”趙炅沉聲道,俯視着幾位臣僚,“陳德乃叛賊無疑,朝廷不能優容,着令削奪安西節度使官職,斷絕中原與叛地的互市,在邊境張貼告示,有斬陳德之首者立即授予定難節度使,令曹翰爲延慶涇環四州觀察使,兼駐泊兵馬都鈐轄,尹憲爲涇州知州,曹光實爲延州都巡檢使,李克遠爲夏州知州,李克憲爲銀州知州,與內附的党項羌兵暫且就食環州、慶州,朝廷派出虎捷龍捷禁軍五萬分屯捍邊,相互援應。”
“陛下,一紙詔書可撫之,爲何要勞師動衆靡費糧餉?朝廷禁軍所需戰馬皆仰給於西北,若是與陳德交惡,騎軍無馬,如何與契丹軍相爭於河朔,陛下三思!”趙普神色激動道,“再者,李克遠、李克憲在靈州城下屠戮廂軍民夫兩萬餘人,消息傳回中原,環州家家服喪,人人戴孝,此等殘暴不仁之徒不殺便罷了,焉能爲朝廷命官,環慶父老,必定怨聲載道。”雖然他平素皆是明哲保身,但陳德眼下已然有了立國之基卻仍願意向朝廷稱臣示好,每年進貢戰馬一萬五千匹,朝廷卻棄之爲賊,從此面臨兩面作戰的境地,形勢險惡無比。“哼!那是陳德傳出來的謠言,環慶廂軍和民夫,分明是爲陳賊所屠戮的。”趙炅頗爲惱怒,這個老相越來越不識擡舉,“朕意已決,衆卿無事便可退下了。侯卿暫且留下。”趙普無奈,只得與曹彬王侁一同退下,三人各懷心事,在宮門口拱手作別。
“代州楊業動向如何?”待衆臣僚退下後,趙炅方纔緩緩問道,臉色陰沉怕人,楊業不但是黑龍附身之人,還是陳德的舊交,統率着數千精兵屯駐代北,父子聲威素著於邊庭,即便是身爲皇帝,要在不傷及自身威望的情況下處死這樣的良臣良將,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稟報陛下,”侯莫陳利用自那日捏造黑龍王氣導致官家毀壞掉太原城之後,便一直考慮着如何將這塊心病消除,“楊業一直招納死士,收買民心,眼下雲州,鄭州、代州軍民,只知有楊家,不知由朝廷,如前朝藩鎮一般。”“哼!”趙炅冷冷哼了一聲,果然是物以類聚,與那陳德如出一轍。
數日後,朝廷宣佈安西軍爲反賊,封鎖邊境,懸賞陳德人頭的消息傳到夏州,各軍譁然,蕭九、張仲曜、辛古、於伏仁軌等將無比義憤填膺,要求出兵騷擾關中。
“現在剛剛得到定難五州,尚需要大軍鎮撫一段時間,勉強襲擾關中,不過是禍害百姓而已。”陳德隨意將邊境上宋國的懸賞榜文放在桌上,“吾的人頭只值一個定難節度使,未免太廉價了,至少要封夏王。”衆將聞言皆是驚愕,陳德沉聲道:“大禹治水,天下歸心,以精鐵敬獻,鑄成九鼎,始有夏朝,我中國之人尚禮儀文化,自稱華夏,夏商周道統傳承,皆是由此而來,大夏乃是華夏立國之始。吾國便名爲夏,這便傳諭衆軍軍士和百姓知曉吧。諸軍號令不變,典章制度先從簡,暫且由稅吏府長史李斯負責安排。待國勢大張,再正式登基稱帝。”
張仲曜笑道:“如此也好,與西方諸國交涉,皆用吾華夏正名,那宋室名義想要威服四夷,卻也夠嗆。”衆將一起大笑,既然立國之事已定,陳德又無意大興典章制度,便是有意優容衆將和諸軍的舊制,聯想到事先發給校尉討論的稱帝誓詞,不由得都對未來的前途有了憧憬。歷代開國之初,爲朝廷制定典章的皆是如蕭何、陳平、褚遂良、長孫無忌等千古名臣,李斯心下激動萬分,卻是臉色鄭重,長期以來在陳德身邊辦事,李斯更深知陛下對制度的重視,絕無可能讓自己放手施爲,更有可能是藉助稅吏府之力,在建國稱帝的過程中實現陛下個人的一些想法,想到此處,李斯不禁如履薄冰。
數日後,沙州書院,鄧偉臉色激動地奔入樑左丘的書房,大聲道:“不好啦,老師,朝廷宣佈安西軍爲叛賊,在邊境張榜懸賞主公首級,主公已經自立爲王,國號大夏。”李煜聞言一驚,墨玉的棋子也從手上叮咚一聲落到棋盤上,樑左丘卻頗爲不滿地抓了把鬍鬚,對鄧偉道:“陳德坐擁十二州地方數千裡,軍中皆熊虎之士,若不自立,反倒爲朝廷所忌。此乃遲早之事,君子之道,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平日教你的養氣功夫都到哪裡去了?”鄧偉被他訓斥一舉,不由有些尷尬,支吾道:“聽聞朝廷禁軍已經進駐到延慶涇環諸州,戰事一觸即發。”樑左丘嘆了口氣,沉聲道:“以安西諸軍之強,朝廷禁軍遠道來攻,勝負亦是五五之數,遼人在幽雲十六州盤馬彎弓久矣,難道還會作壁上觀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