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德維希家族並不是一個天才家族。雖然家學淵源,但家族成員多半還是普通人。只不過掌握了更多的物質資源和文化資源,所以成就普遍更高一些。
史蒂芬.路德維希是一個例外,他這一支都是例外。不過到了蘭斯洛特,天才的名頭已經不合適了。雖然這丫頭是個聰明的孩子,但和她的爺爺與父親相比,這份聰明便如同秉燭之於太陽與火炬。這樣一個孩子如果出現在任何一個村莊甚至是城市中,都會散發耀眼的光芒。不過在維希爾,她僅僅是在陽光下點亮的一支小小的蠟燭。
當蘭斯洛特收到來自喬尼的挑戰時,她剛剛結束自己的訓練。一如既往的,這個橫行全村的暴力女敗給了自己的爺爺,偉大的奧丁終生大主教,史蒂芬.路德維希。
在孩童時代,我們會仰望長輩,因爲他們高大,強壯,無所不能。隨着年齡的增長,這種仰望的視線會漸漸放平,最後只剩一絲來自童年的敬畏,或者什麼都不剩。
對於蘭斯洛特來說,她的爺爺就是一個永遠需要仰望的存在,無論怎麼努力,在爺爺手下,她都是一盤菜。雖然這老頭子是她的偶像,是她的榜樣,但從小輸到大畢竟不是什麼讓人高興的事情。一般這個時候,她總要出門溜達一圈,找些熟識的少年或者村民單挑幾場,好歹找回一些信心。喬尼的挑戰,真算是送上門來的好事兒了。
“你要跟我打一場?”蘭斯洛特還道是自己聽錯了,又問了一聲。
喬尼點點頭:“不錯,我要挑戰你。”
“好吧,這可不算我欺負你。”蘭斯洛特聳聳肩,“跟我來吧。”
鑑於喬尼可以在戰勝蘭斯洛特之後獲得史蒂芬的教導,這場挑戰必須要在公證人的見證下才能進行。因爲是農忙時節,教堂的業務不多,史蒂芬與烏迪斯俱是來到了現場。
“記住,這是一場切磋,任何一方不得下死手。中劍即算失敗。奧丁見證着你們的勇武,都準備好了沒有?”烏迪斯主持着這場比鬥。
“準備好了。”兩人持劍在手,相隔二十步站定,大聲回答道。
“戰鬥開始!”
雖然地裡有活兒要幹,但那個可以先放一放。維希爾村的少年們紛紛向家人請出假來,跑到教堂門前的空地圍觀二人的比鬥。大家都見過蘭斯洛特揍人,也見過喬尼出手,這場似乎實力懸殊的比賽的看點在於,喬尼會被打的多慘。
在不傷性命的前提下,看別人被虐也是一種娛樂,尤其是熟人。
比賽開始了。這種時候給誰助威都不太合適,所以看客們漲紅着臉,安靜地圍觀。
喬尼深吸一口氣,擺出了刺擊的準備動作,這是他勝利的唯一希望。若是蘭斯洛特足夠聰明,或是有些應對經驗的話,今天的比鬥將會非常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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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倒回,五天之前。
“您剛纔說前幾次有效,難道有什麼破解的方法嗎?”喬尼捂着嘴巴站起身來,悶聲問道。
布魯尼得意地笑了笑:“當然有了,當時那個臭小子靠這一招讓我吃了點虧,不過我很快就發現了應對方法。”
應對方法並不難,不要冒進就行。
雖然對手擺出刺擊的準備動作,自己被劍尖指着很不舒服,但只要動作小些,那對手就無法順勢進襲。或者乾脆就將劍身靠在對方的劍上,順着劍刃劃到那兩片小刃處,身子跟上,緩緩地將劍的方向帶離軸線。這時候是給對方一腳還是將劍畫個圓後給對方一下,就看自己心情了。
“在戰場上動作應該更快些,更流利些,推薦先踹一腳再劈砍。”布魯尼總結道,“這招也就單挑的時候用用,真上了戰場你擺出這個造型,敵人可能不會理你,你邊上的長官一定會揍你。”
不過現在也就單挑而已,過不了這關估計這輩子就別想着上戰場了。
畫面回到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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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斯洛特對於喬尼的這個造型,心中微微有些吃驚。這,這……
這是幹嘛呢?
她緩緩地向喬尼靠近,將劍橫在身前。按照她平時的性子,跑過去砍就是了。不過現在,蘭斯洛特知道,喬尼的動作一定會比自己快。若是貿然靠近,這一劍捅來,自己除了閃躲,也沒有什麼別的辦法。等自己回過身,對方還是可以擺出準備的姿勢。
蘭斯洛特慢慢靠近,最後停在喬尼的攻擊範圍之外,開始繞着喬尼轉圈。
她在尋找機會。
喬尼則是緊緊咬住蘭斯洛特的方向,原地慢慢轉着。現在就看蘭斯洛特是不是會想到那個破解的方法了,若是想到了自己是認輸還是讓她揍一頓?喬尼不動聲色地驅散了這個念頭。現在要想的是,當她如自己當時一般猛然進攻,自己如何將她乾淨利落地擊倒。這可是個技術活,要抓住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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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前。
“再來!”布魯尼皺着眉頭喊道,“我還以爲你是個挺聰明的孩子,怎麼也那麼笨呢?距離!注意距離!步子不要邁得太大,不要邁得太小!這是第幾次了?你如果沒能抓住那個霎那把她打暈,你會死的很慘的!”
喬尼從地上站起身,晃了晃腦袋,埋怨道:“你下手能輕點嗎?這樣我每天都練不了幾次啊!”
“還敢頂嘴!”老人的眼睛瞪大了,“你知道疼就不知道自己總結一下經驗教訓?再來!”
喬尼擺出姿勢,布魯尼一劍砸來,喬尼順勢跨前用劍柄向上敲去。這次短了,距離不夠……
啪——“再來!”
回到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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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高手僵持,這在看客的眼裡可不是精彩的表現。雖然少年們不敢大聲叫罵,但一些議論聲已經隱約響起。
蘭斯洛特的精神集中在喬尼的身上,但這些嗡嗡的響聲也飄進了她的耳朵裡。作爲一個合格的戰士,即使在戰鬥時也要注意四周的動靜。
蘭斯洛特有些煩躁了。怕什麼?眼前這小子的力量不如自己,前些天和村子裡的少年比斗的結果自己也是知道的。先把這把劍打開再說,被劍尖指住的感覺實在糟糕。
來了!喬尼眼神一亮,神情凌然。
決定勝負的時刻到了!她用劍砸向了我的劍!喬尼的眼前浮現出一天前自己將布魯尼砸到在地的場景。雖然老頭子說這是自己僥倖,但第二次成功之後,他就什麼話都說不出了!
來了!盪開,踏步,倒轉,擊打!
聲音不大,但蘭斯洛特幾乎是在第一時間棄劍捂住了自己的下巴,眨巴了兩下眼睛,淚水止不住地掉了下來。
旁邊的議論聲頓時停住了。幾個呼吸之後,烏迪斯才第一個開口道:“喬尼勝出!”
依舊是沉默。少年們看着地上的蘭斯洛特,不敢歡呼。他們可以感到一種可怕的氣場從那具流着眼淚的身體中散發出來。當然,這可能是他們長期受壓迫之下產生的幻覺。還記得當年,和少年們混跡在一起的蘭斯洛特被樹上掉下的雪堆砸中。當時她還是個有些刁蠻的小姑娘,但卻已經是個被釋放了蠻力術的刁蠻的小姑娘……
不堪回首的過去。
果然,蘭斯洛特慢慢站起身,緩緩擡頭,怒視着喬尼:“你!”
“蘭斯洛特!”烏迪斯再次開口,“輸了就是輸了!”
“可是他……”
“你父親說的沒錯,在戰場上,任何一個小疏忽都會讓你送命。”史蒂芬打斷了蘭斯洛特的話,“你應該吸取教訓,而不是遷怒於對手。”
“……是。”蘭斯洛特深呼吸了兩下,勉強答應道。
“你沒事吧,我……”喬尼小心翼翼地詢問道。
這句話讓已經有些安靜下來的蘭斯洛特再次爆發:“你這個卑鄙無恥的混蛋!你竟然偷襲!你,你,你就這麼對待女孩子嗎?!”
一顆少女的心啊……
“卑鄙無恥?偷襲?”喬尼笑了,“你還頂着蠻力術呢,我該怎麼說你?”
蘭斯洛特語塞。
“不要吵了!”史蒂芬說道,“蘭斯洛特,輸了就是輸了,沒有理由可說,下次你再向他挑戰就是。喬尼,雖然你贏了,但你的實力其實並沒有那麼強。若是在戰場上,你這套是行不通的,知道嗎?”
“是。”
“好了,都散了吧。喬尼,你隨我來。”
跟着史蒂芬的腳步,喬尼來到了教堂後院,史蒂芬的屋子裡。
“坐。”史蒂芬一指座位,頗有上位者的風度。
喬尼依言坐下,卻不坐實,只是半個屁股沾上椅子,也不敢靠在後背上休息。他依稀記得前清官員好像還有更多的規矩來着,不過時間久了,記不太清,只能儘可能地表示自己的恭敬之意。
“不用拘束。”見喬尼如此,老人一愣,隨即擺擺手道,“奧賽丁不是維爾薩,沒那麼多規矩。不過,你小小年紀,從哪兒學來的這種禮儀?”
“我……”有點糟糕,“我覺得對待您應該要恭敬一些,所以動作上就有些拘束了。”
“嗯,也是。”史蒂芬點點頭,“這確實不是維爾薩的禮儀。”
接下來,史蒂芬詳細詢問了喬尼的生平,家室,興趣愛好,學習進度,最後,在和睦的氣氛中,他提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你在來這裡的路上,給奧達拉講的故事,都是你自己編的?”
“是啊。”喬尼順口就出來了,“我自己編的。”
說完他就覺得有些不對了。
“你從哪裡聽說戰爭的事情的?聽奧達拉說,塔布裡城可是二十年沒有戰爭了。”
這個……喬尼頓時說不出話來。半晌,他猶豫地說道:“我小的時候家裡來了個老詩人……”
“哦?”史蒂芬笑呵呵地看着喬尼,“一個老詩人?”
其實,我真實的身份是……這種實話比謊言更像謊言。
“是的。”喬尼點點頭,“他在我家待了段日子,給我講了很多故事,後來我自己就試着編了這些故事。”
“哦。”老人不置可否,“我明白了。”
沉默……
“今天開始,你就跟着我學習吧。”史蒂芬打破了僵局,“從你的故事裡,我認爲你有成爲一名出色將領的潛質。雖然人不聰明,但我可以試試,也算爲王國做點貢獻。”
百歲老人有資格管所有人叫小輩,史蒂芬.路德維希有資格把所有人稱爲笨蛋。
“那布魯尼.雷爵士那邊?”喬尼問道。
“你去打個招呼吧。這傢伙挺煩人的,不過總是悶在木料倉庫那邊也挺可憐。你自己決定吧。”史蒂芬有節奏地敲擊着桌面,“去吧。”
對於那個煩人的老頭,喬尼是有怨念的。但此時說要分離,卻又有些不捨。來到木屋門前,喬尼猶豫着,終於還是叩響了門扉。
“喬尼啊?”布魯尼打開門,“怎麼樣?”
“勝了。”喬尼想着蘭斯洛特吃憋的表情,有些快意,隨即又有些落寞,“可是接下來我就要去史蒂芬.路德維希先生那裡學習了。”
“好事情啊!”布魯尼一拍門板,“誰不知道那位先生是個強大的人物,文武雙全啊!”
“可是您這邊,我就不能常來了。”
“哦,這樣。”布魯尼也想到了什麼,沉默下來。
“要不,我有空就到您這兒來吧?”喬尼打破沉默。
布魯尼點點頭:“行,算你小子有良心。今天急着去上課嗎?”
“不急。”
“那別廢話了,進來吧。”老人將喬尼拉進屋子,“上次講到哪裡了?”
……
在奧賽丁的北方,天氣越發寒冷。雖然已是開春時節,但屋外仍舊颳着刺骨的寒風。奧賽丁的北部邊境是由林立的軍事堡壘所分隔的,在這些堡壘的一邊,是奧賽丁的村莊,另一邊,就是蒼茫的北部荒原。
即使在那種地方,也有生命的痕跡。
“(蠻族語,下略)冬天就要過去了吧。”寒風中,獸皮帳篷裡,一個男子烤着火說道。
“應該是吧,部落裡的存糧還能支撐二十多天。這些天,獵物出來了沒有?”另一個男子問道。
之前開口的那位搖搖頭:“沒有,派出去的獵人毫無收穫。”
“這幫該死的畜生。”第二個男子朝地上淬了口唾沫,“該是出窩的時候了,還懶在洞裡不肯出來。”
“首領,不如我們叫上幾個部落的人,去南方碰碰運氣?”
被喚作首領的男子皺了皺眉頭:“南方?就憑我們?你以爲那些奧賽丁的蠻子是擺着看的嗎?”
“可是,這天氣一時半會兒也暖不起來啊。這些年的冬天越來越長了,萬一……”
“那也比拿族人的性命開玩笑強。”
爭論中,帳外有人進來。
“首領,有使者求見。”
“使者?”那首領與旁邊的男子交換了一下眼神,“請進來。”
一名大漢撩開帳門,大踏步走進來,帶着一陣寒風。
“烏蘇里斯酋長帳下,艾什克,向此間的主人,勇敢的奧斯里瓦致敬。”使者躬身行禮。
“不必多禮。”奧斯里瓦擡了下手,“不知使者爲何而來。”
“尊敬的酋長,冬天遲遲不肯離去,各個部落的糧食儲備卻在減少。我們酋長建議,聯合起來,去奧賽丁就食。”
“聯軍?”
“是的。”
奧斯里瓦沉吟着,旁邊的男子卻是忍不住開口:“你們酋長忘了當年聯軍的下場了嗎?”
“那只是個意外。”使者掃了眼那男子,“這一次,我們不會再讓奧賽丁的牧師混進來了。”
“請轉告你們的酋長。”奧斯里瓦開口道,“奧斯里瓦家族聽憑驅使。”
“多謝勇敢的奧斯里瓦酋長。”使者站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禮,“我還有別的部落要去,請恕我先行一步。”
“請。”
這一年的冬天格外漫長,冰封的大地卻並不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