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七、開局與破局

這日天光大好,熾白的陽光從天上大片大片得鋪灑下來,晃得人睜不開眼睛。青灰短褐的小廝打從東苑外頭經過,沿着院牆低頭腳步匆匆而過。頤沁堂前的空地上殺氣騰騰擺開陣仗,敞開的門扉裡露出李王妃端坐正堂的身姿,略顯單薄卻筆筆直地透着一股剛硬。

屋門外,秦鏡高舉紅漆板子,奉李王妃的命杖打四十。一掌寬的板子高高揚起,沾着些許暗紅色。那板子在半空飛快晃過一個模糊的影子,啪一聲落下去。

趴在板凳上的人抽搐一下,咬着牙不敢喊疼。主子賞板子,不能喊疼、不能喊冤,否則落個驚擾的罪名,更得加倍地打。秦鏡這老東西勁瘦勁瘦的,揮板子的力道一點不含糊。他心底暗恨,李王妃從前裝得慈眉善目菩薩樣兒,卻是個佛口蛇心的,秦鏡心狠手辣,這對主僕一個比一個心狠。李王妃不敢忤逆靖王,便拿捏小嘍囉逞威風,還當府裡哪個是傻的,看不明白這點路數。

徐圖打聽消息回來的時候,板子還沒打完。方槐安和齊姜都在孟窅跟前,兩個孩子被孟窅哄去裡屋玩,怕她們在園子裡橫衝直撞地,再被那邊的響動嚇到。

“聽說,李王妃發了好大的火,午膳都不曾用,直接讓秦鏡上膳房拿人。秦鏡把管事的拉倒頤沁堂外,二話不說壓在條凳上綁了手腳就打。管事的不敢喊叫,隔着牆頭只聽見啪啪的板子聲。”徐圖回話時,猶豫着瞟孟窅的臉色。榮主子的月份大了,聽這些打打殺殺的,可別嚇着肚子裡的小主子。

孟窅抱着圓滾滾的肚子,一時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李王妃因爲膳房送來的湯羹涼了,就要打膳房管事四十板子。這斷不是李王妃的行事風格,若是旁人來說,她必是一個字也不信的。

孟窅僵硬的轉動脖子,看看齊姜,又看看方槐安,兩人皆是神色平淡。

方槐安一拱手。“如今府裡的內務在奴才手裡,李王妃發難,奴才不好置之不理。一會兒,奴才就去請罪。”

“人已經打了,李王妃還要怎麼追究?”孟窅還是不相信,又擔心方槐安。

齊姜略一琢磨,心中明瞭。“內務在方總管手裡,後院的一切事務若有不妥,方總管都有失察之嫌。方總管主動出面,李王妃纔不好借題發揮。”

方槐安自若地請孟窅寬心,他心中自有主張。頤沁堂的那點伎倆,他冷眼瞧着不過是跳樑小醜。方槐安言出必行,從沃雪堂出來,果然就去請罪。不過,他捧着靖王交給他的對牌,一腳踏進誠和堂請見。既然是靖王託付內務於他,他便也只找靖王請罪。

少時,靖王聽方槐安回明緣故,招來最小的陸麟一番叮囑,派他去東苑探望。

陸麟叉着手作禮,在下首口齒清晰地複述靖王的話。他跟着靖王出一趟門,曬得有些焦,不像從前脣紅齒白的小子模樣,生出三分硬朗來。

“王妃用了涼的湯羹,身上可有妨礙?可要請太醫?”

李岑安心思敏感,便以爲靖王又要拿她的舊疾做文章。她正待打開局面,哪能再因病退居。

“我這幾日已然大好,不必勞動。”李岑安嘴角細細發顫,好一會兒才抿出淺淺的笑弧來。“王爺公務繁忙,不敢再用後苑的事叫王爺分心勞神。這些本是我分內之事,公公但請王爺寬心,有本王妃在呢。”

陸麟毫無意外,又學着靖王的口吻說:“王爺囑咐,多病之人最忌諱情緒激烈,王妃從前最是寬容,今日想必是氣急了,纔要打殺那奴才。只是王妃纔好一些,莫要被戾氣衝撞,若是激發病竈,反而得不償失。”

李岑安不由血氣上涌,面上一陣熱一陣冷,良久吐不出一個字來。她這時鑽進牛角尖裡,心思愈發執拗,不論靖王說什麼做什麼,都忍不住用十二分的惡意去揣摩。聽了陸麟不鹹不淡的轉述,她卻想,靖王是不是罵她面慈心冷,是不是咒她多病多災。他哪裡會擔心戾氣衝撞自己,恐怕是不肯戾氣衝撞他嬌貴的榮王妃吧!

秦鏡擰起眉頭,嚴肅地品味着靖王的話。李王妃今日行事前沒有與自己商量,出的是渾招臭招。可李王妃能自發立起來,不在畏首畏尾的,總算是一件好事。靖王分明沒有歸還內務的意思,下一步怎麼走,他還可以爲李王妃謀劃一番。

起手無回,李岑安也決定硬着頭皮往前衝。

“無以規矩,不成方圓。”李王妃大義凜然地從自身開始反省。“從前本王妃待你們多有優容,又因爲先前我的病纏綿反覆,卻叫府中許多正經事都耽誤了,以致如今人心散漫。”

她停下來整肅神色,目光堅定地掃過在場沒一個人。

“即日起,一應須按宮規儀制,誰若懈怠,本王妃嚴懲不貸。”

陸麟神色從容。他是靖王的親隨,不在李王妃的管轄內,只是逐字逐句記下李王妃的話。

李王妃熟讀宮規,眼下信手拿來,說得頭頭是道。

頭一樁被她提起的,正是姬妾晨昏定省的規矩。陸麟向靖王回話時,說到這裡心裡也在嘀咕。妾室服侍主母是天經地義的事兒,可李王妃與榮王妃都是妻,這該怎麼請安呢?若按入府先後,自然是李王妃在前;可若按品階,榮王妃佔着欽賜的封號,無形間比李王妃高出一截;倘若比主君的恩寵,李王妃簡直沾不上邊了。

於是,陸麟才把話學完,就聽見靖王狠狠打了李王妃的臉。

靖王的意思是,府中人口簡單,不必每日定省。每月初一十五各一次,初一在頤沁堂,十五就在沃雪堂,兩位王妃並坐堂上不分軒輊。而榮王妃已是臨近產期,更不必往來東西院落,一切等孩子降生後再說。

“李王妃病體初愈不堪勞累,且宮中多年不循此例,靖王府豈敢僭越。”

李岑安聽了,一口鮮血欲嘔不出。靖王用宮中的娘娘打壓自己,何其可笑!

大王未立王后,中宮無主,自然不循此例。孟淑妃雖然領着六宮的內務,卻也只有協理的名分。妾給妾請安,滑天下之大稽。但凡孟淑妃有一絲立規矩的念想,恐怕大王也不會容她。

夜裡,崇儀照舊來了沃雪堂裡,和孩子一起用過晚膳,一邊看阿滿拆解魯班鎖,一邊捏着孟窅的小手閒話。

“明天就搬回去。”李岑安今天拿規矩說事,倒讓他生出警覺。玉雪臨產在即,待進了產房,兩個孩子就無人看管。難保李岑安擡出嫡母的名號來,假意爲玉雪分憂。玉雪和孩子住在正院,李岑安手再長也伸不進安和堂,他也好放心。又或者,等玉雪臨盆,把兩個孩子送進蒹葭殿小住。父王那裡必是高興的。

孟窅點點頭。李王妃忽然性情大變,她摸不清對方的門路,想着有些後怕。

臻兒專注地盯着弟弟的手。這魯班鎖是寧王叔送給自己的,可她解不開,把玩過幾次就丟開了。還有一匣子各色九連環,她倒是玩過幾個。還有好多個花樣複雜看得人眼花,她也都送給阿滿弟弟。弟弟聰明呢!

“孩子乖不乖?”崇儀輕輕摸一摸她的肚子。玉雪這一回懷胎十分辛苦,人也消瘦,肚子也小小的,不如前兩回。

“都乖。”孟窅扶着肚子,也不忘記兩個大的。“臻兒有姐姐的架勢了,阿滿也聽話。肚子裡這個也是好脾氣。這三個孩子,數臻兒在我肚子裡時最鬧騰,睡到夜裡還拳打腳踢的不安生。”

“辛苦玉雪。”那時候,她在沃雪堂待產,是小謝氏陪在她身邊,崇儀從未聽她提過。可他曉得生養的辛苦,不忍心她再吃苦。“等這個小的出生,讓錢先生和徐燕爲你好好調理。咱們已是兒女雙全,你好好將養身子,我盼着與你長長久久,一起護着孩子們長大成人。”

這原是兩人早就說好的,生下這個孩子,就好好調養兩年。樑王至今只有琪哥兒一個兒子,寧王大抵是不行了,老五後院起火也沒有子女緣分。待玉雪平安臨盆,他便是嫡親兄弟裡兒女最多的一個,與顯臣也不差什麼。

孟窅心中柔軟,勾着他一截小指,垂眸俏臉含羞。“那你不會……不會給其他……”

不等她拈酸,崇儀一瞪眼,擰她的鼻頭。“小沒良心的,還信不過我?!”

“父親。”臻兒撲上來一把抱住崇儀的膝頭,原來她一邊看弟弟拆魯班鎖,一邊分心關注着父母說話。“不要欺負孃親,孃親有良心!”

“還是臻兒貼心,你父親盡冤枉人。”孟窅噗嗤忍俊不住,摟着小棉襖。

“孃親最好。”阿滿也湊上來給孟窅撐腰。他最愛孃親,又最聽姐姐的,最大的煩惱就是父親總是和他們搶孃親。

“孃的阿滿也是最好的。”孟窅便又低頭親他一口,得意地瞟一眼崇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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