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窅的話音未落,新換的蝶戀花立屏後躥出一個丁香色的人影。
“出去能買糖葫蘆嗎?”臻兒蹦蹦跳跳地冒出來,走到一半突然又回頭去拉進來一個人。
桐雨輕輕走進來,眉目間難掩無奈。她許久爲露面,整個人看起來消瘦許多。
先王與孟王后梓宮移至奉安宮,在王陵落成前暫時存放在那裡。京城上下已除服,可跟隨孟王后多年的宮人還沉浸哀慟中。木逢春老了,他想安安靜靜地最後送孟王后一程。他甘心爲孟王后奉獻最後的歲月,餘生做一個守陵人,彷彿孟王后生前一般守着她。
有人跟着木逢春一起出發,也有人留下。留下的被安排給孟窅和孩子們,有方槐安和桐雨在,崇儀很放心。
楊桂來是方槐安一手帶出來的。能繼續跟着師傅辦差,還有機會服侍二公子,甚至比在蒹葭殿供職更光彩,他心滿意足。
孟王后的梓宮送出白月城後,桐雨搬入西側殿,正式擔起康寧郡主的教養姑姑一職。她曾是孟王妃的女官,闔宮上下都是有輩分的。宜雨沒有什麼不服氣。同是孟府家生子,桐雨還有多年宮內行走的經驗,宜雨正愁自己無法適應白月城,因此事事以桐雨馬首是瞻。之前,桐雨在蒹葭殿守靈,她每日提心吊膽。好不容易等到桐雨上任,宜雨鬆了一口氣。
臻兒也喜歡桐雨。從前每旬進宮小住時,都是孟王后和桐雨陪伴她。有時候她淘氣,還是桐雨替她在孟王后面前打掩護。
昨日桐雨剛上任,臻兒對她格外親近,走到哪兒都拉着桐雨一起。剛纔聽見孟窅說要派人出宮去採買,她一時興奮,不經意脫開桐雨的手闖了進來。
孟窅見到桐雨,下意識地起身相迎。齊姜扶着她,彼此點頭示意。
桐雨握起手,右手置於左手之上,屈膝時兩手上下輕輕一碰。
“姑姑來了。住在這裡可還習慣?”孟窅託着肚子,行動不便,只是擡手虛託一把。
“習慣!習慣得很!”臻兒搖晃腦袋,發鬏上雪青的流蘇隨之搖擺。“有我陪着姑姑呢!”
孟窅早有交代。桐雨與一般的女官和宮女不同,是家人,是長輩。臻兒心中自有計較。
桐雨上前接替齊姜,雙手託着孟窅的手腕,眼神與齊姜交匯的瞬間深深看過去。剛纔的話,她都聽見了,心裡不太贊同。
司庫的小動作不足一提,可齊姜卻要讓榮王妃爲一口吃食煩擾太子。
齊姜接到桐雨的眼神,並不顯慌張。她太清楚桐雨的思路,一如從前的自己。說穿了,她們都認爲這樣行事失了名門閨秀的氣度,倒顯出小婦寵妃恃寵而驕的做派。可齊姜得到高斌的點撥,已經放棄用世俗的標準去約束榮王妃。
齊姜不急,回頭找個機會,再與桐雨姑姑好好解釋。她相信,桐雨需要一段適應的時間。她相信不久的將來,桐雨親眼見證後也會和自己一樣改觀的。
“豈有不習慣的。白月城還有奴婢容身之所,更將郡主託付給奴婢,奴婢不敢輕慢。”
“這話太生分。”孟窅不愛聽。“姑母不在了,我知道你們心裡難過。其實,比起我這個不懂事的侄女,你們陪着她一輩子,不是家人勝似家人。姑母一定也捨不得你們,所以才讓你到我身邊來。”
桐雨眼眶一熱,按耐着不能失態。“能服侍先王后是奴婢的福分。奴婢一定謹遵遺旨,照顧好郡主,爲王妃分憂。”
“有桐雨姑姑指點,奴婢才覺得心定不少。”齊姜見二人眼角泛紅,怕她們談及逝者觸景傷情,連忙出聲。“不但是奴婢,還有晴雨那些丫頭們。若有不是之處,還望姑姑不吝賜教,多多提點咱們。”
孟窅眨去眼梢的酸意,順着齊姜的話點頭。她也想爲姑母照顧好桐雨。
“姑姑又傷心了?”臻兒張開小小的手臂摟住桐雨。“阿奶走了,還有臻兒陪你呢!還有阿滿、平安……”
她眼風一轉,落在孟窅的肚子上。“再過一陣子,我阿孃就要生小妹妹啦!我們都陪着你!”
見女兒小嘴伶俐,孟窅讚賞地摸摸她的頭。答應今天多給她一碗桂花蜜調的飲子。
不一會兒,阿滿和弟弟也進屋來。兄弟倆見到桐雨,也十分禮貌地問好。
屋裡一時熱鬧起來,宮女們進來奉茶上點心。齊姜覷了個空閒,以眼神示意桐雨隨她出去。
桐雨完全可以憑藉先王后女官的資歷,在孟窅面前直接之處齊姜的不妥當。但她沒有,齊姜承她的情,便想着早些與她通個氣,以免心生芥蒂。
“姑姑想必聽見我與榮主子的對話,定是覺得派人出宮採買的事不合規矩。”
桐雨聽她主動提起,決定先聽一聽她的主張。
“有些事單憑我一張嘴說,未必取信於姑姑。但請姑姑暫且信我一回。只需您靜待二三日,自然就明白了。”齊姜從容一笑,又帶着幾分神秘。“屋裡這位主子和咱們以往認識的娘娘不同,她的福運叫人羨慕不及。”
這一日也巧。齊姜與桐雨說話後沒多久,不等暮色降臨,太子突然回來了。除服後鑾駕儀仗具備,赫赫揚揚的一行從聿德門魚貫而入後,直接開到西側殿。
“外頭的風越來越緊,明兒別讓臻兒再兩頭跑。”崇儀邊往裡走,邊囑咐。他抽出手,將袖籠擱在服侍更衣的托盤上,一邊擺手阻止孟窅和孩子們靠近。
房內的暖意撲面而來,瞬間將他身上的寒意籠罩起來。崇儀走近熏籠,就着熱氣活動冰涼的手指。白月城廣闊空曠,宮廊裡徘徊的風刀子似的又冷又硬。
孟窅見他用的是自己送的迷樓灰袖籠,脣角悄悄翹起。她讓晴雨把自己的手爐遞給他,人懶洋洋地歪着,眼底情意纏綿。
“就知道心疼你閨女!”她口中埋怨,佯嗔着瞪他,一手拉住正待下榻的女兒。“給你阿爹沏碗熱茶,一會兒再玩。”
臻兒脆生生地答應,站在榻上使喚奉茶的宮女。“要熱熱的!”
崇儀用熱帕子擦了臉,故作疑惑。“屋裡薰的是什麼香?這陳皮怎麼有一股醋味?”
“做人阿爹的也滿嘴胡話!”孟窅摸出盛着手脂的小盒子,聞言將打開的細瓷盒子摔在小几上。她氣呼呼地偏過臉。“我偏不愛聽你見天只把臻兒掛嘴邊!難道阿滿和平安不是好孩子?!”
“阿孃莫氣。阿爹沒有這個意思。”被點名的阿滿見機插話。他一點兒也不吃醋。阿爹偏心姐姐不算什麼,有阿孃在意自己。
她鮮少動怒,突然摔了東西,連臻兒都被唬住了。
“都好,都好。阿孃生的都是好孩子。”臻兒立刻忘記父親,圍着孟窅撒嬌起來。“三個裡,我最好嘛!是不是?”
“都最好!”平安來拆臺。他如今不會動不動貼着孟窅,但也不會離孟窅太遠。玩遊戲的時候,他也會下意識地挨着孟窅找位子。
臻兒回給傻弟弟一個鬼臉。
孩子們在羅漢塌的內側,崇儀烤暖了手,換上家常的圓領袍,很快加入她們。他抱起孟窅,抽走兩個最大的靠墊,讓孟窅靠在自己的懷裡。
“自然都是好孩子。”他無視孟窅的嗔怒,自若地攬着她。“是我失言,榮主子饒我這回罷?”
突然被剝奪光環的臻兒還不服氣,但面對母親的怒意,她只能撅噘小嘴。都以爲她人小不懂,明明阿爹最偏心的是阿孃,她纔是好委屈呢!
“饒你這回有什麼用,一回頭你就又忘了!”孟窅嘴上依依不饒,慢慢撿起小盒子,挖出黃豆大的手脂在掌心勻開後,細細擦在他的手背上。他沒有繫腰帶,多數是不預備在出門的。
“有你提醒,不敢忘。”崇儀自然地做小伏低,態度誠懇。
桐雨看着榻上一家和樂融融,大的小的都圍着小小姐好言哄勸,不禁失態地忘記收回視線。這就是齊姜說的福氣吧……原來從前桐雨只見過人前的靖王與榮王妃,雖然知道靖王偏寵小小姐,卻不知道兩人私底下相處時如此隨性。小小姐敢對太子甩臉子,敢讓太子做小伏低,桓康王對小周妃也不曾有過吧!
想當初,小姐擔心榮王妃將來吃虧,自己還曾勸小姐放寬心。原來還是自己見識淺薄。
不提桐雨內心的波瀾。另一邊,崇儀瞥見桌上剝開的桔子,桔瓣已經幹得發白。
“怎麼見天吃桔子?”他知道,玉雪近來並無害口。也不像是孩子們吃的。“這個瞧着不新鮮,怎麼不讓他們換好的來。”
回想起來,似乎連着好些天都只看見桔子。孕期害口時執着一樣食物,這並不奇怪。但孟窅屋裡還有三個孩子,不應如此單調。
“沒什麼,晚些再和你說。”孩子們還在,孟窅不想提煩心的事。再有,被臻兒聽見出宮採買的事,她又要吵着吃外頭的糖葫蘆。